这世界上有很多事存在一种叫作精神的东西，比如体育精神、人文精神、摇滚精神，跟这些相比，我最欣赏也最同情的是IT精神。我大学鬼使神差地进入了软件学院。我那文史哲博士出身的父母，认定了软件是未来最有前途的专业。在21世纪初，他们高瞻远瞩地预见到了将来的中国，必有一天会和当时的美国一样，出现IT大泡沫。而在他们心中，集智慧美貌天真于一身的天之骄女，一定能赶上这波浪潮并轻而易举地成为比尔·盖茨。
然而当我不负众望地拿到软件硕士学位之后，才恍然大悟，这行是真真正正的屌丝行业啊。春蚕到死，蜡炬成灰；吃的是草，吐的是血啊；一年到头，只见白头不见金。在我日复一日点灯熬油，写代码到东方渐亮的时候，在我年复一年苦思冥想，编算法到不知寒暑的时候，我真是恨透了IT。但当上万行代码终于转化为成品的时候，当千家万户都在浏览我制作的网站的时候，当男女老少都在用我开发的软件的时候，那种欣慰之情实在溢于言表。
尽管快乐是短暂的，在昙花一现之后，我仍然要吃着泡面，对着电脑独自死磕到天明。但那种精神就这样在一次次回光返照之后深深地扎根在了我的骨髓里，它让我可以面对一切调不通的程序，想不出的算法和看不懂的注释，让我可以忍受深夜、寒冷、贫穷和疾病，让我在一次次赌咒发誓再也不做程序员之后，又乖乖地继续敲击键盘造福人类。
诚然，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无可奈何地转了行。但我那颗炽热躁动的心仍会在看到好的IT产品时激动不已。我心中的英雄仍然是Elon Musk和乔布斯。我的信仰依然是科技改变生活，IT改变科技。
所以当苏樱带着一个软件项目来请教我的时候，我的激动之情可想而知，竟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苏樱是青上资本的高级投资经理，温柔却不失干练，跟戒哥一样，也是四大出身，财务背景扎实。
我看着苏樱给我的微密公司资料。微密是一家专门设计加密软件的公司。所谓加密软件，顾名思义就是为了保护信息安全，对信息进行加密处理的软件。微密的客户主要是银行和财务公司。能为银行提供软件，技术实力自然不可小觑。各项数据表明，微密的规模已然不小，很可能是国内加密软件行业的龙头老大。
“这是做加密软件的啊，这行可不好做啊。这家企业你是怎么找到的啊？”我好奇地问。苏樱是文科出身，和IT界全无交集。
“我同学在这家公司做财务总监，他给我介绍的。企业财务的三张表我都看了，从财务角度看没什么问题。这两年发展得也很顺利，增长稳定。技术上我看不懂，麻烦你来帮我把把关吧，跟我去看看，好不好？”苏樱十分谦虚地说。
看着苏樱炙热的目光，我又一阵激动，为自己在一家投资公司胜之不武地取得了IT大牛的身份沾沾自喜。我一直都对苏樱有莫名的好感，和众仙姑比起来，苏樱姐外表并没有那么出众，但别致的紧身衬衫搭配一条看似普通的小黑裙，却散发出强大的职业女性气场。
“好啊，我现在没项目，随时都能跟你去啊。”我两手一摊。
“那就明天吧。”看得出来，苏樱也想快速推进。
微密公司藏身于西二旗一个不起眼的园区内，有一栋属于自己的四层办公楼。楼内装修简单，但整洁有序。一间间的机房看起来十分专业，密密麻麻的座位上分布着蓬头垢面的IT民工。键盘声噼噼啪啪此起彼伏地回荡着，好一片敲击代码的忙碌景象。离开IT公司已经有一阵子，来到这儿竟让我有一种故地重游之感。微密的执行总裁王总亲自接待我们。王总四十岁上下，长相完全满足我对一个IT精英的要求，身高在180~183cm之间，身材偏瘦，五官端正，浓眉大眼中透着一股灵气。王总在带我们简单参观了一下公司的各部门之后，把我们领进了会议室。
“在我这儿你们就别客气了，想看什么问什么都随意啊。”王总一口地道的京腔京韵。
“我们这次就是来了解一下基本情况的，您先给我们介绍一下公司的业务吧。”苏樱做事说话都十分谨慎。据她自己说，这是多年干审计得的职业病。
“微密做加密软件已经十年了。最早就是四大行有需求，需要有自己的加密软件。这个必须得国产，国外的再好也不敢用，银行里的数据都是机密。加密软件对算法的要求非常高，我和几个科大的同学觉得这块市场不错，就把他们从高校挖出来，和我一起创业。我们主要的优势就是技术，一般加密软件都是在应用层加密，我们是在物理层加密。”王总怕我们听不懂，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在数据传输的最底层加密，安全性更强。”
我脑子里默数着物理层，数据链路层，网络层，传输层，会话层，表示层，应用层。物理层是OSI七层模型中的最底层，想在这一层加密数据从技术角度而言是最复杂的，当然要解密也是最复杂的，所以在物理层加密最为安全。
王总看苏樱一头雾水，一时也想不出怎样解释，停顿了一下。
我赶紧帮腔：“应用层加密就相当于化妆，物理层加密就是整容。”
苏樱立刻意会。
“对，莫经理理解得没错。”王总很感激地冲我点头，继续介绍道，“现在我们的客户主要还是银行等金融机构，这些机构对数据的保密性要求比较高。还有一部分大订单来自于海外，主要是和中兴、华为合作，帮他们加密或者破译一些东西。这几年和一些小公司也有合作，但不是大规模的订单，而且涉及其他领域，还需要对其他领域的数据做分析，我们就不在这儿介绍了。在技术方面，微密在国内加密领域是绝对的老大。”
王总后面说的有些隐晦，我脑海里瞬间闪回了一堆《风声》类的国产谍战片，想想就觉得酷。
“咱们这么说，你们可能会觉得很抽象，我给你们看看我们的软件。”王总拿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给我们做当场演示，“软件使用起来并不复杂，在一台电脑上安装好之后，每次开机自动运行，将这台电脑上的所有文件都进行加密，当前用户可以顺畅地打开使用，但是如果更换了用户，或者通过邮件、QQ等工具把这些文件发出去的时候，文件就被自动加密了。只有同样装有这套软件并拥有解密权限的用户可以解密获得文件，其他人看到的只能是乱码。”
“那如果我使用U盘把文件拷走呢？”我提问。
“拷到其他机器里也是乱码，除非他有权限查看。”王总拿来一个U盘演示了一下，果然换了一台电脑就不能看了。但当王总通过后台系统更改了权限之后，文件再次以明文形式跃然纸上。
“这就意味着你无法把公司的文件带走，只能在安装了微密软件的机器上使用和阅读文件，想要截图也是不可能的。”王总进一步演示。
“我可以手机拍照吧？”我想听听王总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当然没办法，任何的加密软件都挡不住。但是很多保密机构是不允许带手机进机房的，这点他们想得更周到。”王总睿智地一笑，“快到中午了，两位美女，赏脸跟我一起吃个饭吧。”
“不用了，不麻烦您了。”苏樱赶紧推辞。
“别，这么远来一次，吃顿便饭，我们旁边就有家川菜，味道还不错。”
我和苏樱只得客随主便。
席间，我又和王总攀谈了起来：“我也是学IT的，还专门学过密码学，学到后面都是算法，RSA，MD5。我现在想起来都头大，感觉太枯燥了，就放弃了。”我语气带着悔意。看到微密做出的产品，我还是有几分羡慕的。
“是，研究算法的最后都得累死。我导师当年被军队特聘，帮他们研究情报加密解密，五十几岁就去世了，真的太累了。我们这儿负责算法的那位，也是我同学，每天都在那儿计算、编码，下次带你们见见，真是个狂人。他对密码是完全的热爱，每天不吃不睡地在那儿研究，精神还特别亢奋。别人看见他，都以为他六十多了，其实他今年才四十岁。你说这等他六十了可怎么办？”王总边说边摇头。
“是啊，我以前在IT公司也总加班，我就是加班加怕了，才转行的。”我附和道，“以前在国外做IT其实还好，不用加班，工资也还行。回了国就完了，天天看日出。”
“我们四大也是一样的，这不是行业问题，在国内加班是很正常的。”苏樱之前所在的会计师事务所也是个累死人不偿命的地方，猝死率一点儿不比
华为低。
“女孩子还是别干这行的好，太累了。我们那儿有几个去年来的小伙子，刚来的时候都倍儿精神，人也帅气，干了一年，肚子也出来了，头发也快掉没了，我都想劝他们转行算了。过去都说IT能一夜暴富，其实多少人干了一辈子也没挣到钱。我和我这几个同学一路走来也很不容易，但我们是真的喜欢，太喜欢了。我是70年代出生的人，上大学的时候就想一心报国，可怎么能报国呢？那会儿就认准了电子信息产业，想发展经济必须发展电子信息产业。那会儿天天听美国的新闻，听人家的科技神话，觉得国内也可以。”王总说到此处甚是动情，“我也在美国享过几年福，那时候也幻想着将来买房买车，养两个孩子三条狗的生活。但等真毕业了，就想回来，想在国内创业，开创一片自己的天地。我刚回国那会儿，看见新闻里总说谁谁放弃美国的百万年薪，毅然决然回国，为了祖国奋斗。在美国年薪百万根本不算什么，那会儿汇率也高。别说做IT的了，擦玻璃的也是年薪百万，当然擦玻璃的肯定不会回来的。”王总打趣道。
听到这一席话，我对王总的好感倍增，对微密公司也爱屋及乌起来。
回到公司我和苏樱简单讨论了一下，微密高管团队都出自科大计算机系，技术上肯定没有问题。公司基本面也都很好，财务看上去也靠得住。下一步就是尽快找个总监带队，一起推进项目。
“找谁负责这个项目呢？”苏樱眉头紧蹙。
“我合作过季总、杜总和大魔女，这几个你就别找了啊。”公司一共就五个总监，我枪毙了仨，想想未来的日子还真是艰难。
“老季我肯定不会找。”苏樱咬牙切齿地说，看来苏樱也吃过季师父的亏，“但是许总和何总好像都在忙自己的项目，只有金总闲着，我找她试试吧。”
“千万别啊，”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找谁也别找她啊。”
“只能找她了。我是高投，不能独自做项目的，必须要拉个总监进来。”
苏樱没和大魔女打过交道，完全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我见劝阻无望，只好挥手随她去了，身上骤起一股寒意，心道：风萧萧兮易水寒……
大魔女的反馈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看不上这家微密公司。据说她一听到是做软件的就开始摇头，认定做软件是没有希望的。我心想就算大魔女不知道中科软、启明星辰这些，总应该听说过腾讯、百度吧，他们不都是做软件的嘛。我顿时心里一阵敞亮，这个开心啊。
“她不做我就放心了，咱们找许晚晴吧。”我满怀信心，有一个好领导是多么的重要。
“嗯，只能去试试了。”苏樱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她担心项目不够好，怕许晚晴看不上。
“放心，许晚晴是学理工科的，肯定喜欢微密这种公司。”我继续鼓励苏樱。果然，许晚晴看过资料后就一口答应下来，并在隔天就随着我们一起来到了微密公司。
“王总，这是我们的投资总监许总。”看到王总我赶忙介绍，“这位是微密的执行总裁王总，王总也是科大毕业的。”
“物21。”许晚晴递上自己的名片。
“计24，咱们是同级啊，怎么在学校没注意到你啊，不应该啊。科大像你这样的美女可是凤毛麟角啊。”我完全相信王总的称赞是发自内心的，不要说美女，科大连女生都是凤毛麟角。
“你认不认识徐非？也是你们系的。”许晚晴问道。原来攀熟人这个习惯科大也有。
“认识，我室友啊。你还认识我们系谁？”王总更加热络起来。
“计算机系我认识的不多，还认识个陆达，好像是2班的吧。”
“他就在我们公司呢，负责技术，我一会儿把他叫来啊。你毕业之后就开始做投资了吗？”
“我毕业之后去美国混了几年，之前在埃森哲做咨询。回了国才开始做投资的。你这企业做了多久了？我看资料好像时间不短了。”
“我在美国读完PHD就回来创业了，一晃都十几年了。这几年国内国外变化可真大啊。”王总把我们请到了会议室，和许晚晴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同学之间竟有说不完的话。两人一直聊到了饭点。
“走，今天我做东，咱们一起吃饭去，庆祝我和许总老同学相见。”
“把陆达也叫上吧，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我这就去叫。”一会儿工夫，王总领来了一位背已微驼、两眼无神的光头老爷爷。
“陆达！”许晚晴如亲人一般扑了过去，“咱们得有十年没见了吧？”
“十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年轻漂亮啊，我都老了。”陆达说这话时稍显不安。陆达和许晚晴站在一起，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是同学，说是父女俩恐怕更合适些。
王总带着大家到了一家颇有档次的酒楼吃饭，席间继续以科大叙旧为主题，我和苏樱时不时地应和几声。饭后，王总安排了陆达给我们介绍技术。
“陆达当年在科大可是大牛啊，前后几届都知道他，拿过国际上的奖。”陆达还没开口，许晚晴先给我们科普了一下。
一听是科大计算机系的大拿，我这个IT小辈更加不敢造次。认真听完了陆达对算法的讲解之后，我弱弱地问了一句：“咱们这个和其他加密软件比，算法上的优势是什么？”
“这个我可得多说几句。”看来我确实问到了点子上，陆达一下来了精神，“算法的原理都是一样的，都是基于RSA标准算法，但是我通过几年的时间研究，在传统算法上做了改进，使用我们的软件，比其他的加密软件平均要快十分之
一秒。”
在说到十分之一秒的时候，陆达煞是兴奋。我能理解十分之一秒对陆达的意义，我也充分理解十分之一秒对普通人的意义。十分之一秒你什么事都做不了，你甚至不会意识到这十分之一秒的流逝。但这就是一个IT人倾其所有去追求奋斗的，让你的用户体验好一点，再好一点。这十分之一秒就是IT精神。陆达拿来一台电脑，亲自给许晚晴演示。许晚晴很专业地问了几个问题，陆达一一
回答。
回去的路上，许晚晴难掩心中的喜悦，不停地感慨：“这企业真不错啊，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陆达，真不容易啊！”
“微密能立项吗？”我趁热打铁。
“没问题，你们回去抓紧把立项报告完成，写完咱们就和耿总汇报，争取早日立项。”许晚晴信心十足。
“好嘞。”我心满意足地看着苏樱，找许晚晴果然没错。
耿总听说是科大校友创办的公司，也一路大开绿灯，没挑毛病，就让我们上了立项会。
立项会上，许晚晴主讲，我和苏樱补充。
“大家看看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就正式立项了。”耿总按部就班地询问着大家的意见。
“这个行业我不看好。”我闻声寻去，说话的是万子建，人称“万娘”，人长得浓眉大眼四方脸，蛮周正的，就是一说话就兰花指，“这个公司都办了十几年了，利润才三千多万，说明业务增长非常缓慢。而且加密软件市场很小，天花板很低，中国有多少家银行，市场就那么大，其他行业根本不需要这种
软件。”
“国内银行的市场并不小啊，而且微密并不是只为银行做。我们刚才也介绍过，华为等一些通信公司每年也有固定的业务，其他公司也有不少订单。”许晚晴沉稳地说。
“这个市场都是噱头，能不能拿到钱都不一定。华为有自己的加密业务，不太可能用他们的技术。”万娘摆出一副专家的嘴脸，“再说，就算所有银行都买他们的加密软件，这也就是一锤子买卖，未来市场怎么办？”
我看清了万娘不懂装懂的本质，软件要是一锤子买卖，微软早就倒闭了。
“软件行业并不是像万子建说的那样是一锤子买卖，除了更新软件必须付费之外，微密公司对银行每年还收取一定的维护费用。仅维护费用算下来，一年就有1000万以上。随着银行信息化的普及，对于加密软件的需求会越来越多，要求也越来越高，所以微密的市场会越来越大。”许晚晴耐心地解释着。
“我可以给你们约几个银行的人，加密软件市场竞争非常激烈，并不像你们说的微密一家独大。”万娘继续无理搅三分。
“竞争肯定是有的，微密也不是一家独大。微密现在的市场占有率也只有30％左右。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了，微密的技术是他们的最大优势，对于技术要求高的四大行肯定会选择他们，但是对于一些规模较小的城商行，考虑到性价比，可能会选择其他公司。”许晚晴继续回答，“对于其他几家做加密软件的公司，我们也进行了调研，规模和技术都和微密相差很多。”
“四大行也不一定用的都是微密的，你们还是再调研一下市场吧。这个市场我很多年前就关注过了，没有明显的行业老大出现，都很分散，集中度不高。我几年前做过详细的调研，这个市场很难起来，需求不大。”万娘誓要将伪专家进行到底了。
“既然子建这么说，你们就再看看，看清楚了咱们再立项吧。”耿总显然是被万娘的架势蒙蔽了，“你们查一下四大行都是用的谁的软件。万子建，你也查一下，一起告诉我。”
散会后，我和苏樱都觉得很憋屈，明明是很好的项目却立不了项。
“没事，咱们就再调研一下市场嘛，也没坏处。”许晚晴安慰我们，“等年会回来，约几家银行访谈一下，再给耿总汇报。”
“年会？怎么这么早开年会？”我一下来了精神。
“你不知道啊，以后年会都不在年底搞了，都提前了。”苏樱看着我，“年会去厦门开啊，都发通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