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了青上才明白,工作的实质并不是你完成了多少业绩,投了多少公司,而是在工作的过程中积累了多少经验,交到了多少朋友。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而朋友是一辈子的。大家虽然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青上资本,但我们却有事没事经常聚在一起,仍然像以前一样,喝酒吃肉,交流着投资圈里的腥风血雨。
这天是小侯生日,他提前一周召集大家吃饭,地点定在了他家附近的甲鱼馆。
“你就不能请得高端大气上档次一点儿嘛,你现在也是个小头了。”我到早了,空荡荡的包间里只有我和小侯两个人,见面就是斗嘴。
“大姐,您想吃高大上的,您可以自己点地儿啊。问您吃啥您又不说。我跟你交个底儿啊,这儿甲鱼可不便宜,一会儿我给你单要一锅,你可别给我剩下。”小侯自打进去了新公司,穿着和之前大不相同,衬衫西裤搭配得极其得当,脚上穿的皮鞋据他介绍,是飞去伦敦专门定制的。这身行头自然给他又添了几分帅气,人也显得成熟多了,可一开口还是去不掉那股胡同儿串子的味儿。
“那我可敞开吃了啊,你可得点最贵的,不许点便宜菜糊弄我。”我拿过菜单仔细翻阅。
“你个没良心的,哥哥我什么时候点过便宜菜了,一会儿你点菜,可最贵的点。”
“我这老远就听见你们俩唱戏,能不能成熟一点儿啊,都这么大的人了。”小如穿了一件艳红色的羊绒大衣,背着红黑拼色的秋千包,口罩墨镜把脸包了个严实,明星范儿十足。从青上离开后,小如跳过几家投资公司,现在已经是一家大基金的合伙人了,在投资圈内无人不知。
“这大冬天的,您戴墨镜干吗啊?没那么多人认识你。”小侯直接开炮,毫不留情。
“就是的,脸本来就不大,这么一挡彻底没脸了。”我也在旁边帮腔。
“你们俩怎么回事啊?亏我还好心给你准备了礼物,给你!”小如气呼呼地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甩给小侯。
“哎呀,还有礼物啊,我刚才说的话收回啊。咱们小如就是大明星,狗仔没跟上来吧,别让他们拍到咱们在一起。”小侯边说边假装往外面探头看。
没迎来狗仔,倒是戒哥进来了。戒哥手里拎着四瓶茅台,煞有介事地把茅台往桌子上一放,霸道地说:“今天不醉不归,都给我喝好了!”
戒哥目前在一家上市公司做CFO,天天忙到深夜,人也瘦了三圈,看上去十分精干。别说我们,连小侯和戒哥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菲儿啊,我可得说道你几句。你这都出了几本书了,怎么还没写到咱哥儿几个的事儿啊,难道咱们这事迹还写不成小说,写出来还怕没人看?”戒哥数落着。
“写,肯定得写,这不是我一直顶着小清新美女作家的Title嘛,你们几个一出场,哪个不是重口味啊,跟我这文风不搭啊。”我解释着。
“林风还在美国吗?”小侯看着我,突然袭击。
“我也不知道,好久没联系了。”这几年我们很少联系,但我还是听说了他的消息,他毕业后留在美国,进了摩根,还是做投资。
“菲儿,不是哥说你,有时候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别一直守株待兔啊。最后别的兔子都被猎人打光了,你这只还没等来。”戒哥边吃着桌上的小菜,边念叨着。
“是啊,不过,小如不是也单着呢嘛,我不着急。”
“就是因为她这样的还单着呢,我们才替你着急啊。”小侯表现得痛心疾首。
“你说什么呢?我这样的怎么了?”小如脱下大衣,里面是一件黑色蕾丝镂空的连衣短裙,衬着修长的大腿分外白嫩。
“美啊,菲儿,你看看人家这衣服,全身都是洞,但一点儿不露肉,这是怎么设计的,不合理啊?”小侯念叨着,“你说你和小如比得了吗?”
“也是哈,有好的你们帮我介绍介绍。”我不是不想找,但心里总是有个人。
“有你这句话,哥今儿就给你介绍一个啊。”小侯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
“今天你还叫外人了啊?”小如瞪了小侯一眼,“叫外人早说啊,我也打扮一下啊,以为就你们这帮人,我可是没化妆就出门了,素颜,纯素颜啊,这怎么见人啊。”
“又不是给你介绍的,你急什么啊。”小侯打量了小如一番,“你也不是素颜啊,明显涂着口红嘛。”
“你懂什么啊,这是带颜色的润唇膏,不是口红。我就是素颜,跟你说多少次了,我素颜不见外人的。”小如真有点急了。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佳音和阿豪一起出现了。佳音还是招牌式的扭搭扭搭地进了门,水蛇腰在一身Dior深蓝色套裙衬托下显得更加妩媚,点缀一朵白色山茶花胸针,十分耀眼。
“你这胸针快晃瞎我了,多少钻石做的啊?”我赶紧转移话题,以防小如继续追究。
“你快别提这胸针了,一提我就闹心啊。”佳音做出一副幽怨状。
“贵妇快给我讲讲,有什么闹心的?”
“我一朋友是Chanel的PR,他们做活动非叫我去,我就去了。她就给我看这个胸针,说是他们Chanel最顶级的饰物,具有标志性的意义。还给我讲了一堆故事,这个戴过那个戴过的,我就没忍住,当场买了一个。哎,290万啊。事后想想真够亏的,胸针才能戴几次啊,衣服也不好配。哎,烦死我了。”
“多少钱?”我差点把桌子掀了,“290万,一个胸针,这玩意儿啥做的啊?”我径直走到佳音面前,狠狠地端详着胸针。
“说是钻石的,嗨,不就是个配饰嘛。”佳音仍旧幽怨地说。
“哎,你说你干点啥不好啊。”我继续在旁边扼腕叹息着。
“阿豪最近怎样啊?又做了什么项目啊?”戒哥根本不理我在这边鬼哭狼嚎。
阿豪离开青上后去了星河证券,很快通过保代考试,顺利成为一名保代,现在保守估计,年入500万。
“我正想说呢,最近正给你们当年投的鸣视影业做上市呢。还都挺顺利的,年后就可以报材料了。菲儿,你名字后面也可以挂号了。”阿豪笑着说。
阿豪消瘦了不少,保代干的是这行里最苦最累的活儿,外人眼红,其实挣的都是实打实的辛苦钱。
“许子鸣怎么样了,还挺想他的,好久没见了。”我一听鸣视顿时来了精神。
“还那样,前几天鸣视办年会我去了,许子鸣还是跟谁都客客气气的,会哄人。见面就是领导长领导短的,我一进门就涌上来一堆人,说生怕我不到,就等我呢。我一看去了得有上千人吧,我去不去他们都不会知道,但人家就是窝心啊,功夫做得真足。”小如接过话茬儿。
“你们还都在圈里混着,我离这行是越来越远了。”听他们说着曾经的老客户,我不禁有些神伤。
“菲儿,你要是想做投资就说话,现在哥儿们都混出来了,跟着我们谁都行。”小侯很仗义地说,“咱们不是当年了,干什么都憋憋屈屈的。现在你想做,我就给你个投资总监,自己揽一摊事,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那不是还得看你脸色嘛,算了吧,这行真不适合我,外斗内斗我都是末流。我就适合跟自己较劲,写写小说,挣点零花钱挺好的。”
“你个没良心的,还不领情。也罢,我经常把你的小说送人,证明哥们儿也不是没有文化人朋友。菲儿,想吃什么说啊,一会儿多吃点,看你瘦的,我都心疼了。”小侯火速点了一大桌子菜。
现实生活不是fairy tale,没有人是平步青云的。看着大家现在都过得这般光鲜靓丽,我发自内心地为他们高兴。在刚离开青上的那段时间,大家也都有过各自的浮尘。
离开青上,小侯在岳父的保荐下领到一份差事,负责贷款业务。刚去的时候,小侯经常请大家吃饭,每顿饭的主题都是听他吹牛:“你们放心,就凭我在北京的这些关系,拉贷款简直是易如反掌,哥以前就是缺少个平台。我现在天天和那些高管们吃饭,都吃腻了。昨天才和神华的领导们吃过饭,几个头儿全到场了。今年神华的贷款肯定全从我这儿走,这一笔业务我今年业绩就够了。”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几个大客户的流失,小侯的信心很快就灰飞烟灭了。他最消沉的时候,还不忘了请我吃饭,“菲儿,你知道这个世界什么最难?挣钱最难。我算是明白了,以前看人家挣钱都那么容易,如今轮到了自己,才知道里面的艰难啊。我以为都是朋友,酒桌上又答应得好好的。到了最后,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说好的事全能翻盘。我现在就信一句话,钱难挣,屎难吃。”
戒哥不想看着小侯消沉下去,通过以前安永的同事,给小侯介绍了几个业务。就是这几个业务,让小侯重拾了信心,也让他逐渐掌握了放贷业务里面的门路。一旦掌握了规则,这个游戏就再也难不倒小侯了。小侯的努力加上家人朋友的大力帮助,他做得顺风顺水。当然按他自己的话说:“没有好做的生意,没有白赚的钱,哪笔业务都是磕出来的,好在,哥就喜欢死磕。”
佳音刚离开青上的时候,本来是想去国外度假,休息一阵子。结果经朋友介绍,立刻去了国内最大的地产公司做了副总经理,马不停蹄地上岗跑业务。由于是新的领域,佳音刚开始也是完全不得要领,几个大项目都没谈成。和我们聚餐的时候,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意,压力最大的时候还想过放弃。但是佳音就是有股子要强的劲儿:“菲儿,我想过了,我就拿钱砸,天天请业内的人吃饭,问他们这里面的路子,我肯定能砸出几个项目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佳音请客吃饭花了几十万的时候,项目终于来了。佳音抓住机会,成功开胡。佳音挥金如土的性格非常适合地产行业,没过多久,她的项目就已经多得做不完了。当我再次和她共进下午茶的时候,几乎一直是在听她打电话,这边还没说完,下一个电话就打进来了。她不但带了两个手机,包里还备着两个充电宝。这样废寝忘食地忙了几年之后,她放弃了总经理的职位,找了份相对轻松的工作,开始享受生活。“钱是真的挣够了,就是还想挑战自己。菲儿,你知道吗?其实花钱真的没什么乐趣,挣钱才有乐趣呢。”对我这个从来没怎么挣到过钱的人来说,这句话我还真是理解不了。
许晚晴在成功地将犯罪团伙绳之以法后,自己成立了一家基金。募资时的种种艰辛实在让人不想再提。许晚晴本来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专家型人才,为了募资也只得天天和人推杯换盏联络感情。即便如此,基金整个的融资过程也持续了一年之久。许晚晴的基金主要投资环保和节能方向,也算是造福人类,利国利民。这几年成功推出了几个并购项目,基金做得很成功,但许晚晴自己没挣到什么大钱,利润都归了投资人和投资团队了。但在许晚晴看来,自我实现的意义远胜于挣钱。
至于我,在我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就正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作家,这个曾经在我心中无限高大的职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崩塌了。花光了所有积蓄仍没等到作品出版的那一刻,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扬名立万和作家这行根本就不搭边。别再提韩寒、小四了,偌大个中国,靠写字能吃饱吃好的一共才这么几个人。我写一本书,从写到改,再到出版至少要经历六个月,最后只能挣到区区两万元的稿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所有有此志向的文艺青年们,当一个作家是完全不赚钱的。可能会有人质疑,那是因为我不是一个畅销书作家,我名气太小。好吧,去问问那些名气大的吧。为什么他们都改行去当导演了?因为再写下去,只能饿死了。
还好我最无助的时候,许晚晴和佳音都无偿资助了我。我为什么没有饿死,因为我有一堆有钱人做朋友。这帮人时不时地会不动声色地接济我一下。比如许晚晴每次出国都会带礼物给我,化妆品、衣服、包,我这几年的新货都是她送的。佳音偶尔会叫我参加几个饭局,饭后给我塞个红包,美其名曰车马费。
至于我为什么还在坚持写作,可能就是一种癖好吧。作品完成,等待出版,抱着殷切的希望,焦躁着作品的命运,整个过程就是一种修身养性。即使顺利出版了,离成功也还是十分渺茫。很多作品都是作者绞尽脑汁、呕心沥血的结晶,然而等待它的不过是旅途中驱除无聊的几个小时,即便是这几个小时,也逐渐被手机游戏取代了。作为一个作者,一定要从写作本身得到快乐,作为一种兴趣将其坚持下去。不去计较出版与否、稿费多少。只要我还能活下去,那写作就是我想做的事。当然我还有另外一个梦想,成为一名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但那行似乎入行更难且更容易饿死,因此我还是选择继续写作。
“还有人没到吗?”我看到已经开始走菜,问小侯。
“还差一个人了,许晚晴在欧洲度假,苏樱在日本度假,旦旦外地忙生意,婷婷在家带孩子,今儿都来不了。”小侯边说边让大家动筷子,“那人什么时候能到不一定,咱们别等他了,先吃吧。仁宇哥,尝尝这个,肯定合你的口味。”
“谁啊,还这么神秘,要是个帅哥你现在赶紧告诉我啊,我这就去补妆。”小如都坐不住了。
“放心吧,他绝对看不上你,人家眼界儿特高。”小侯边说边笑。
“你说什么呢,姐都这样了,还有人敢挑嘛。”小如气得已经快要爆炸了。
“他肯定不是那意思,看不上你的还给我介绍干吗啊。肯定是你看不上的,吃菜吃菜,这个炸小鱼挺好吃的。”我赶紧帮小侯打圆场。
“小侯啊,你到底要给菲儿介绍什么人啊,我也好奇了。我这两年可没少给菲儿张罗啊。菲儿连见都不见,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入我们菲儿的眼。”佳音也跟着起哄。
“我这就是镀金狗眼,看谁都低。”我自嘲着。
“来,为了咱们今天的重聚喝一杯。仁宇哥,你可得多喝点,我们几个经常见,就你一年见不上一次,罚你几杯。”小侯端起酒杯,大家起立碰杯,很是热闹。
大家正在推杯换盏,我的手机响了,显示的是——林风。我心跳骤然加速,血液逆流,大脑一片空白,一时竟不敢去接。
“菲儿,接电话啊。”小侯在一旁讪笑着。
“喂?”话落我顿觉面红耳赤。
“你们那地儿怎么走啊,我在阜石路上呢,然后走哪儿?”确实是林风,还是当年的口气,好像我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似的。
“告诉他走莲石,就在莲石路上,招牌挺大的。”我身边的小侯显然是听到了林风的话,直接帮我回答了。
“你听见了吗?走莲石,就在这条路上。”我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难道又能看见他了?
“嗯,你们等着我啊,把好吃的都给我留着。有炸酱面的话,先帮我点一碗。”
“行,你想吃什么都给你留着,赶紧来吧。”我明显哽咽了,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菲儿,别哭啊,哭你也等他来了再哭啊,哭给我们看有什么用啊。来,喝碗汤,吃裙边,这个大补,多吃点。”小侯安慰着。
“别哭,我马上就到了,你笑起来才好看。”
林风挂了电话,我就开始了心慌意乱地等待。按说几年不见也不差这几分钟,但这几分钟确实度秒如年,等得我如坐针毡。我能看到大家在对话,在张嘴,却一个字都听不见。我幻想过很多种和林风再次相遇的情景,每一种都充满戏剧性。幻想过他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正领着孙子过马路,然后我从天而降,还是原来的容貌让他追悔莫及。幻想过在我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衣锦还乡后,他非要见我,一诉衷肠。还幻想过,在我的葬礼上,他姗姗来迟,看着我的遗像,哭得像个孩子。我入定一般静静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来了,拉着巨大的拉杆箱,满脸倦容却难掩心中的喜悦。
“菲儿,我回来了,你高兴吗?”他几乎没有变,还是那张清俊瘦削的脸,还是那双亮如北极星般的眸子,还是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还系着我送他的腰带。如果说变了,就是褪去了当年的青涩,看起来更成熟了。
“高兴啊,怎么你回来都不告诉我啊?”我尽量镇定地回答。
“这不是要给你个惊喜嘛。小侯要是不组织这次聚会,我就去你家门口堵你,一定得给你个惊喜,不然哪对得起你等我这些年。”林风说得那么轻松,几年时间就这么弹指一挥间灰飞烟灭了。
“我可没等你啊。”我说完,大家都投来不屑的眼神,我只好低下了头。
“林风,我可告诉你,菲儿就跟我亲妹妹一样。这些年她怎么过的我都知道,你要是再敢负了她,我直接找黑社会废了你。”小侯恶狠狠地说,面露凶光,一脸匪气。
“大舅哥,我是回来娶菲儿的,你赶紧准备嫁妆吧。菲儿,多讹他点儿,他现在可有钱了。”林风径直坐到了我身边的座位上,我感觉到他在看着我,我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你瘦多了,想我想的吧,咱们一起再吃回去,你还是胖点可爱。”
“你俩什么时候结婚,跟我说一声,婚礼我帮你们张罗,钱都我出,算份子钱了。”小侯发话道。
“还轮得到你,我今年刚投了一家日本连锁婚庆公司。就让他们给办,我负责了,你们都别管。”小如直接大包大揽了过去。
“那姐姐我先送你这个胸针当礼物了,礼金到时候再补,嘿嘿。”佳音说着就要把身上的胸针摘下来给我。
“别别,佳音,我不要胸针,咱们折现行吗?贪财贪财。这可是290万的胸针啊,我都没有搭得起这玩意儿的衣服。”我心里算计着天上砸下来的290万该干点什么好。
“菲儿,你这点出息啊,让我怎么说你。”戒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那天我好开心,喝得大醉。
林风送我回的家,我半梦半醒间听到他和我说——他再也不会离开我了,他会一直在我身边。
我终于释然了,终于可以把《圈里人》的故事讲给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