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在仙人台上安抚好小凤后,楚豪未经几番思考便甩开腿下了山,一路之上只顾焦急,从未琢磨过明月到底会朝哪方下山。事实上,楚豪犯的最大错误,是低估了山路的错综复杂。直到下山之后,看着眼前与上山之时截然不同的寺院道观,楚豪才一拍大腿:迷路了!
他记得两月之前,明月是在中会寺启程带自己上的仙人台,今早下山时,自己明明走的是原路,到了山脚入眼的怎会是一座道观?
在这道观前驻足许久,楚豪垂头丧气的捶了捶胸口,脚步迟疑的朝观前石阶走去。
道观座地而起,从地面行至门前足有几十级石阶,踏足上去,楚豪惊奇的发现这石阶竟发出空明如水滴之声,甚是清脆悦耳,且越上行,声响越大。他诚然不知,几百年来有多少人行过此阶,多少声空明的回音往往复复。七十二响过后,楚豪走完三十六级石阶,抬头间,只见一古匾悬于观门,上书“无量观”。
这“无量观”规模不大,貌似只有正殿这一院,进了院子,只见四周偏殿紧锁,正殿之前的香鼎之中全无一点香火气息,梨花残瓣零零散散的被扫成了几堆,想来还是有人在此居住。正踌躇间,楚豪只见西侧偏殿之内,缓步走出一胡子拉碴的道士。
楚豪赶忙上前欲加问询,这道士却如眼前无人一般径直走到了正殿门前,在破破烂烂的道袍中费力摸索了一会,才翻出钥匙打开了殿门。
虽说心中气恼,奈何自己身在人家地盘,楚豪撅了撅嘴,又跟着这道士进了大殿,只见这道士头也不抬,却先开口了:
“无量寿佛!既来之,则安之,施主既然有缘寻见我这道观,就给老君上柱香吧!”
道士说完,指了指香鼎下的一桶香油,又从腰间翻出了一盒洋火。
楚豪虽心中焦急,却也只得入乡随俗按照道士的指点,给三清真人点了一柱高香。焚香礼毕之后,道士忽然嘿嘿一乐,一脸冷漠全无。
“哎呀!自打今年开春,还没人来这给老君觐香呐!今儿个倒好,你是第二个。”
楚豪闻言,觉着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这道士方才那般冷漠矜持,隐约间真让自己觉着遇见了世外高人,可瞧其眼下一脸嬉笑的模样,真恨不得上去抽他俩耳光;笑的是这破落凋蔽的道观,住着这么一个邋遢的道士,有人愿意来上香才怪呢!
见楚豪有些不怀好气的看着自己,道士又是咧嘴一乐,露出一排茶黄的上牙,上前谄笑道:
“施主心中有何事解不开呀?想必是远道而来,不妨先陪贫道喝杯茶吧?”
说罢,道士竟又两袖一挥,自顾自的朝西殿飘然而去,全然未理楚豪是何表情。这忽冷忽热的古怪道士,着实让楚豪来了兴趣,寻思着自己走了一路确实有些口渴,便也随着道士进了西殿。
……
西殿并无供奉,想来是道士的起居之所,一只脚才踏进门槛,楚豪便大吃了一惊。
只见这道士房中,挂了满满两面墙的字画,仔细一瞧,其中还不乏颜、柳等大家真迹,单是西墙正中裱挂的一副画作,便足以让楚豪惊叹不已,那正是“扬州烟雨图”的上卷!而自己家中挂在客厅奉为至宝的,正是这“扬州烟雨图”的下卷!如此一来,楚豪顿觉这道士确实不简单。
“施主,过来坐吧。”
道士摆了摆手招呼楚豪落座,却依旧头也不抬,神色淡然的泡了两杯茶后,又开口道:
“施主,稍时你只管品茶,凡事勿问与贫道,待一杯茶尽,心中之惑自可解矣。来来,施主尝尝这茶味道如何。”
楚豪自知揣摩不透道士言中奥义,只得将信将疑的启开了盖碗。
“呀!想不到这深山道观,竟有这等珍品!”
楚豪生长于钟鼓之家,虽年纪尚轻,却已是上等茶客,此刻单凭那盖碗轻启间,碗中升腾出的一道高山清幽之韵,茶未入口便是由衷一声赞叹。
道士淡然一笑,也捧起茶杯品啜起来。
“施主果真是茶道中人,单凭一缕茶气便知杯中优劣,不错,这杯中正是谷雨前的六安瓜片呐!”
“提片?”
“嗯,不错!正是珍之又珍的‘提片’!贫道心知施主喜饮六安瓜片,不拿出点珍品,又如何入得了施主青眼呢?”
楚豪听罢更加讶异,愈发觉得这道士神奇,眼下两人萍水相逢,他竟已深知自己喜好!
“施主心中一定在惊奇吧?哈哈哈,无他无他,只因贫道心喜,故而施主您也心喜。”
“你喜既我喜?”
“不错,我喜既你喜,你喜既我喜,你不喜我亦喜,你喜我更喜。此之谓本心。”
楚豪听得一头雾水,懵懂间又连啜了几口茶水,杯中之茶自是珍品,但这道士投茶之时似乎有些过量,眼下一杯将尽,楚豪已觉着有些发苦。
“道长,您这茶确是上品,可这用量似乎有些过了。”
“诶,不多不多,施主且看看贫道杯中。”
说着,道士将手中茶杯递到了楚豪眼前,后者探头一瞧,随即皱紧了眉头,只见那道士杯中足足投了半杯茶叶,眼下已泡成了一杯茶粥。
“您这……喝着不苦?”
“不苦不苦,怎么,施主觉着这茶苦了?您那才几片茶呦,在贫道看来,是寡淡无味才对呀。”
楚豪故作领会的点了点头,心中实则已迷雾蒙蒙,他自然不懂道士此番言语有何玄机,只得闷头不语。
“呵呵呵,你觉苦,我觉淡,你觉淡,我亦觉淡。本来同饮一味茶水,个中滋味却不尽同,你我各怀本心,怎又知彼此之意?”
楚豪静心琢磨着道士的话,稍许,忽然眼光一闪,心中豁然开朗:
“你有你心,我有我心,你心我心,自非一心!”
道士见楚豪有所顿悟,欣然一笑,幽幽说道:
“施主慧根果然高明呀!世事如茶,有苦有淡,浮生若茶,各随本心呐!”
话音一落,二人四目相对,会心大笑。
一杯饮尽,道士给楚豪续满,却扬手将自己的茶杯摔了个粉碎。楚豪见状一怔刚要开口,却见道士对其一脸笑意,随即心中一念闪过,笑言道:
“瓷聚成杯,杯散成瓷,本是一物,聚散皆不改其白,这亦为本心!”
道士欣然一笑:
“既然施主已悟本心,心中之惑想必已解喽?”
“送……送茶?她不是离家出走?”
“哈哈哈,怎么可能!那女子年纪虽轻,却心性豁达、慧根聪明得很呐,在这幽山静水之处,哪会有她想不开的事呢?”
楚豪听罢,稍微安心了些,看着眼前道士悠然自得的模样,忽又有些狐疑的问道:
“道长,那她人在哪?”
“施主稍安勿躁,她这会儿该是在我师侄的普安观中。”
“啊!烦请道长告知那道观在何方,我这……”
道士再次横手将楚豪打断,指了指地上的瓷杯残片:
“她有她心,你有你心,本应各随本心,何苦强为?时候未到,她这会儿定是不想见你,你纵使去了又能如何?施主只管静心品茶,时缘到了,她自会来此寻你。”
楚豪还欲再说,可那道士却再不理他,反而笑眯眯的转身出去了,稍时,只见其取了一副棋具回来。
“施主,寥寥深山,久坐自然空虚,贫道陪你下盘棋如何?”
楚豪心不在焉的和道士对弈,几次意欲开口问话,皆被道士抢先打个哈哈含混过去,三盘棋罢,山间已传来暮鼓之音,天色已入黄昏。
“施主,你还未静下心来。”
道士连胜三盘后,面露惋惜的说到。
楚豪苦笑一声,无言以对,他本就棋技不高,又有事困在心中,哪里还是道士的对手?抬眼望去,天已昏黄,楚豪心中愈发急切,想到家中诸人还在等自己寻到明月回去,而自己却在这和老道虚度了整日,便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道士见之俨然一笑,无可奈何的摇头道:
“施主,稍时你与她相见,定须谨守本心呐!”
“道长啊,还要等到何时呀!”
“施主稍安勿躁,你且静心听听。”
语毕,道士闭目含笑,楚豪皱紧了眉头,将信将疑的侧耳一听,果然听见一串清脆空明的石阶回响,掩映在山间悠扬暮鼓中传入耳来,由远及近愈发清晰,听其脚步音律,似乎还不止一人。
道士猛然睁眼,面带着些许欣喜对楚豪使了个眼色:
“时缘到了,施主苦寻之人已经来了,切记,谨守本心!”
楚豪正迟疑间,忽听殿外传来一女子声音:
“西诀师叔,早晨的茶味道可还心仪?”
话音刚落,殿门即被推开,只见一中年道姑缓步而入,楚豪忽然眼前一亮几乎跃起,欣喜道:
“明月!”
明月紧跟着那道姑进了殿,闻音随即一脸惊愕,见了楚豪目光闪躲的开口道:
“姐夫……你怎么在这?”
压在心中一整天的石头终于落地,就在楚豪欲挺身上前之时,忽被西决道长横身拦住,后者依旧一脸含笑之色,微微颔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