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微叹了口气,知道对面的人大概是不会再回她了。
但还是发了一句话过去,“我无法确定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我想要说的是……”
时微顿了下,“我爱这颗星球……”
她靠在楼顶的栏杆处,头顶星子如海,眼睛定定地凝了那句话良久,终于是无声地笑了出来。
她是不喜这颗星球的。
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时间前方的它令她憎恶,而此时的它,大概是恨乌及屋吧。
然而她……却说她爱这颗星球?
她心情复杂地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抬头看这浩瀚无垠的夜空,这迷人而深邃的宇宙啊,是时间与空间的幻影,总是牵动着人去回忆过往。
也是啊,她爱这颗星球,一如既往。
她闭了闭眼睛,再一次提醒着自己。
她当然不会损害这颗星球,至少在任务没有完成之前。
甚至是……她想起什么,眼神暗了暗,她也对这颗星球……情谊颇重。
不是纪念她的诞生,而是……重生。
因为一些原因,她提出申请,请求去特殊监狱看望李道善,然而程序走起来果然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
在诸多好友明里暗里的共同帮助之下,她最终得偿所愿。
隔着防控玻璃,李道善沉默地看她,忽然一笑,“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看我……”
时微压抑住内心泛上来的不适,淡声开口,“那教授能否告知我,你抱有这种心理的原因呢?”
李道善忽然低头,盯着膝盖上那两只百无聊赖的手,“我想,你是不会愿意将这宝贵的20分钟的时间浪费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的……”
时微不置可否。
“问吧,”他又抬起头,“我知无不言……”
听他这样说,时微也不再客气了,“L曾跟你联系过吧?”
李道善神情不变。
“他还告诉了你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李道善扯了个没有温度的笑。
“我想知道……”
李道善这次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丫头,我是这辈子都无法重见天日了,你知道吗?”
时微只是看着他。
“既然这样,你……何必呢?”终于,他素日来练就的冷漠宣告破产,那浑浊的瞳仁深处,隐隐流露出一丝复杂与不忍。
这时,时微却是一笑,“您既然问出了这个话,那就不需要我再给答案了……”
李道善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痛苦与挫败,终于,他一直倔强地挺直着的脊背再次佝偻了下来,“这些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他的声音沙哑又压抑,痛苦而迷茫,一如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时微的内心。
时微看着这样的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忍与后悔,她知道,他一直备受折磨,即便那些因他而起的事情已经尘埃初定。
而如今,她又再次令他亲近这份梦魇。
时微闭了闭眼。
“在他最疯狂的时候,曾故意且不设防地对我言明,他看到你的那一刻,感受到了生命相似的悸动……”李道善先是语气复杂地说,随即他又兀自摇了摇头,“但其实我们都应该知道,这是没有多少可信性的,因为说起相似,我们人类其实也是相似的,不是吗?”
时微在最后那一刻感激与他所说的“我们”,但这仅仅是限于感动,并不能将她心里那日渐加重的顽疾治愈。
但从李道善这里已经问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了,甚至于最后,他还在劝说她悬崖勒马。
时微自然是不动如山。
她沉默且倔强地出了门,在李道善致以目送之时。
顾珩曾说,他确信她就是她,是时微,而非因林瑄而存在。
而他也曾确信地告诉过她,他曾用他所掌握的,远远高于这个世界文明的技术,对她的生命特征做过检查,答案是,她与林瑄并无任何牵连。
然而现在看来,这个答案却颇耐人寻味。
因为他说的是,她与林瑄并无任何牵连。
啊,让她想想吧,想想此刻也许已经回到了H星的他,在应付波诡云谲的权力斗争之余,会不会分出那么一丁点儿的时间,来查询那个她触碰不到的星球上,是否有着与她的生命数据如出一辙的另外一份呢?
那一刻,时微的眼里闪烁着名为癫狂的诡异的光。
她的大脑在那一刻,仿佛是泄洪的水闸,开始拼命地回忆、查找、审度。
甚至于开始有意识地崩裂她所以为的观念——克隆人是自然人的依附。
这个观念在注意到之后,她发现自己之前所忽视的事情原来如此之多。
顾珩也曾对她提及过,林瑄逝去之后,曾出现过因她的高瞻远瞩而存在的类人“林瑄”。
而结合他曾不经意的提及,以及当初在那场考试中所看到的,她几乎可以确定,林瑄当初的成就中,有一项就是,突破了人类与克隆人之间不被人所接受的那一项。
然而思绪在这一刻却被她拼命地压制住了,不,她现在必须要思考一下她的思维惯性了。
若是按照这种角度思考下去,无疑,类人“林瑄”为林瑄的高级克隆体,或者说已经不能够称之为克隆体了。
打破思维惯性上定义类人“林瑄”的与林瑄一模一样的存在方式,那么问题来了,类人“林瑄”,究竟是以何种方式存在的呢?
她是否与传统的、以时微现在的想象力所想到的,有着与林瑄同样的相貌,同样的智慧,甚至是……同样的情感呢?
可是若是这样,那么历史曾定义的,林瑄所打破的究竟又是什么东西呢?
然而若是从这里开始注意到这一点,她想,林瑄的成就其实或许是在于,赋予了类人“林瑄”存在的意义,而正如L所深恶痛绝,却又至死追求的,因他没有而不择手段的,生命的惟一性、生命存在的意义。
若是这样,那么类人“林瑄”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呢?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在林瑄死后,在顾珩归来之时,在那样动荡不安的时刻,类人“林瑄”出现得是有多么的惊心动魄,不合时宜。
顾珩曾轻描淡写地诉说过类人“林瑄”的结局——死亡。
也曾说过,她是死于保护地球。
当然,那种保护,远远比保护如今这个地球的意义更大。
但是她现在却不得不去思考,类人“林瑄”究竟是为何会走上那条路的,但无法忽视的是,这件事情显然对顾珩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以至于最后成为了他坚定地维护这颗星球的重要因素。
而她忽然发现,林瑄的一生,或许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轮廓,然而对于类人“林瑄”,她却知之甚少。
而造成这种情形的,是她的忽视以及……顾珩的有意为之。
想到这里她不免在心里叹息,她此生还有机会弄明白这个问题吗?
当晚,时微做了一个梦,那个梦那么真实,但也确实是因为她的日有所思导致的。
梦中,她一直在追索着第三只眼,也一直在等待着顾珩的再次出现。
她的一生深受林瑄、顾珩的影响,甚至于自己的毕生事业,也在致力于研究宇宙星球,因为她痴心妄想着,有朝一日发现顾珩口中的H星。
梦中的她自欺欺人,认为顾珩之所以未曾再临,是因为时空的差错,以及人类生命如此之短的局限,她宁愿去痛恨无法改变的生命以及尚未被证实的时空差,也不愿意相信顾珩不会再来的可能。
于是,她的一生充满了希望、矛盾以及蹉跎。
这一觉睡得筋疲力倦。
然而也就是这一觉,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做人,要洒脱,如果不会洒脱,要学着洒脱。
她警告自己,当察觉出已经无力回天之时,要学会接受现实。
若她的努力不能改变如今的窘境,那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李道善问她,“若是有朝一日你真的发现自己属于异类,你会怎么做?”
她当时冷漠地听着,然后想了一下,甚至后来回忆起来也觉得好笑,因为她似乎是在一种尚未想好立场的情况下去假想的这个问题。
她想,她问,“若当真有那么一天,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或者说,你觉得我的思想以及肉体,哪一个更值得被制裁?”
李道善不能回答她这个问题,或者说不敢去回答这个问题。
时微的这种痛苦的追索在某天夜里被打破。
那天,在她驱车回家的路上,忽然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异动,紧接着,她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因空间扭曲造成的漩涡,紧接着,她的后车座上就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原成,那个贸然出现导致顾珩不得不提前回H星的少年。
时微的大脑在瞬间发出指令,启动了自动代驾模式,紧接着整个副驾驶座一收,她整个座位一转,变成与那人面对面坐着。
这一切发生在五秒之内,而那人却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状态。
“呼,好险,幸亏你不是在洗澡或者上厕所,不然我可就遭了……”
时微淡淡地瞄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你怎么会突然出现?”时微轻声问,“顾珩呢?”
原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惊讶于她那异于常人的接受能力,摇了摇头,“我想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说话,我现在对狭小的空间十分抵触……”
十几分钟之后,原成来到时微的家里,时微给他倒上一杯果茶,“现在可以说了吗?”
原成看了她一眼,然后将茶一饮而尽,这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可算是惊险至极……”
“你知道吗?那条时间夹道已经被破坏了,在顾珩元帅的命令之下,他手下的军队,炸掉了那条夹道周围的三颗小行星以及无数小天体,造成了空间物质的改变,”他神情恍惚,语气复杂地说道,“因为物质的改变,原来的数据也出现了误差,所以,短时间内,时间夹道关闭了……”
炸掉小行星……
时微消化了这个在她看来还太过骇人的信息,顿了下,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遭遇了什么?”
原成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后怕,“我和元帅回去之后,元帅一直邀请我住在他指定的地方,一开始我还不好意思,后来在发现这不是元帅的亲近而是刻意为之之后,我有些不愿意,直到……被克洛德元帅的人抓住了我才幡然醒悟,原来元帅一直在秘密地保护着我,而那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顾珩元帅与克洛德元帅你死我活的斗争的冰山一角……”
“陆柏将军与郑格,他们有军衔,是元帅麾下的人,克洛德是不能动的,而知道秘密的,还有一个我,可我不是元帅的人,克洛德若是要对我出手,在元帅的视线之外,简直是毫无顾忌……”
说到这里,他瑟瑟地发起抖来,“克洛德那个魔鬼,他一直想要我,因为我的身体记录了秘密,即便我抵死不从,即便我说谎,但是我的眼球,我的神经,甚至于我的大脑,都会毫无保留地出卖我,所以……”
“……”时微沉默了片刻,再次起身给他倒了杯热果饮,原成又一饮而尽。
原成瑟缩了一下,随即缓缓转过头,对时微露出了一个比哭更苦的笑,他直直地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知道吗时微,我的大脑,曾被剖出来差点儿摔破在地上过,幸亏顾珩元帅及时赶到,不然我……不然我就直接被解剖,然后被用作各种研究了……”
那孩子年纪不大,在顾珩那个人类普遍高智且早熟的时代,甚至于有种无畏和纯真,然而现在,他却用他那天真的口吻,对她说着一件真实的恐怖事件。
时微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冷却了,她觉得,自己也需要借助一杯热饮来冲淡体内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