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休息室，中间的床铺上，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闭着眼睛，像是在熟睡。
他看上去比普通其他小朋友更加瘦弱，没有安全感。睡着的时候，小手紧紧攥着被角，小小的脸颊，眉心却紧紧皱着。
他这个样子，和那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我看着，心疼的厉害。
忍不住，伸手过去，想要轻轻帮他扶平眉心。
可刚碰到他，他就像，触电一样，猛地充满警惕地睁开眼。但看见是我以后，又慢慢地恢复平静。
“陆阿姨。”
他轻轻起叫我，一直紧皱的眉心终于舒缓开来，他看着我，小小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开心。
他朝着我伸开手，想要抱抱。
我伸手过去，将他抱起来，他的小脑袋枕在我的肩上，轻轻在我耳边口：“阿姨，我们去别的房间说话，这里小朋友都睡了，我们说话会吵到别人的。”
他特别懂事，从小就是这样，他小小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超出他年龄的灵魂。
他像极了那个人。
不光行为举止很像，长得更是如此，小孩子英气十足的眸子，高挺的鼻梁，粗长的眉，看上去倒是像一个小大人。
是缩小版的那个人。
我标着抱着他，走出了房间，回到外面的屋子，把他放在地上。
距离上次见面过去了快大半年，孩子长得很快，感觉比上次见他，几乎要高出一个头。
但是他还是那么瘦，一个大男孩，却有个弱不禁风的身子。
九九有先天性心脏病，是在他三岁那边被发现了，从此他就开始了漫长的被病痛折磨的日子，医生说，只有等到他十八岁那年，才能做心脏移植手术，在此之前，他时刻都是有生命危险的。
那么小的年纪，心里却一直装着一个炸弹，都怪我不好。
想到这里，我就想哭。
“陆阿姨。”小九九看了看我身后：“彭叔叔没有来吗？”
我摇头：“他今天临时有事情，不能过来了。”
他点点头忽然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拿了一本画册过来，放在我手上：“这个送给你。”
我好奇着打开，每一页都是稚嫩的画笔勾勒出来的画面。
一页页看过去，好像连续播放的故事。
讲述的是这些年我和九九认识，还有我每次来孤儿院看他的故事。
那个本子里，他把我画的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给了孤儿院光明，给了他快乐，陪伴他成长。
我才知道，原来我在他的心里，这么伟大。
但我也知道，我远远担负不起这种伟大。
我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更没资格说被比喻成什么天使。
如果我是好人，不会把亲生儿子当成弃婴送到孤儿院，不会让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男孩儿，一个人度过这孤独的夜，不会连做母亲基本的责任，都做不到。
甚至……
我连认他的能力都没有。
“陆阿姨，我知道你住在国外，这个给你。”他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数字。
“我以后每周六都可以用电脑，我上周给自己申请了一个微信账号，以后，如果你不能来看我，我们每周都视频，好不好。”
看着孩子殷切的目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黯然垂下眼帘，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概是我的失神让孩子多想了，他很敏感，这点和我很像。
他说。
“阿姨。你不想也没关系的，我就是随便说……”他还太小，就算极力压制自己的沮丧，也还是表现的太过于明显。
“我知道，我性格怪，不像其他小朋友那么讨人喜欢，院长说我越长大越孤僻，如果不改改自己的性格，她说我到了十岁，就再也找不到寄养的家庭愿意养我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越说越难受。
“所以陆阿姨你也不喜欢我了对不对……没关系的……就算陆阿姨不喜欢九九，九九还是喜欢陆阿姨的……”
我听着这孩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再和我交谈的声音，心疼的要命。
“不是的。”我忍不住冲过去抱住他，紧紧地搂在我的怀里，很久，很久都不舍得放手。
“阿姨喜欢你，整个孤儿院，阿姨只喜欢你一个。”
他小小的脸颊天真地抬起来，那双清澈的眸子盯着我，真诚而可贵。
“那为什么阿姨不能带九九回家，阿姨喜欢九九，不是吗？”
在孤儿院里，每个小孩子都期盼会有家人来带他回家，期盼父爱和母爱，期盼拥有只属于自己的爱。
所以他们的自我认知就是，有人喜欢他们，就应该带他们回家的。
我又怎么会不想带他回家？这孩子是我的亲骨肉啊，可我带他回家，就是带他往火坑里跳。
“九九，阿姨有阿姨的苦衷。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了。”
九九忽然不说话了，一个人走到书架旁边，静静地看书。
我看着他，心里翻江倒海都是酸和痛。
但我现在不能心软，一旦心软，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不能毁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
“九九。”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阿姨搬回沐城来住了，以后不用视频，阿姨每周都可以来看你。”
他黑漆漆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丝光芒，他站起身来，嘴角上扬看着我。
“真的吗？你可以每周都来看我吗？”
我笑着点头。
他伸出小小的手指：“那你和我拉钩，拉了钩，就不许骗人！”
我伸手，和他的手指并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离开孤儿院，我的心像是涨满了酸水，难受的厉害。
其实每次从这里见了九九离开，我都是这个感觉。
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可以把九九接出来的那一天，不知道等到了那一天，他知道了一切，他会不会恨我。
我根本资格做他的妈妈。
叹息着，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彭皓白的电话。
他今天没和我一起来孤儿院看九九，就是因为他接到电话说香坊那边临时有事情，需要他赶过去。
差不多到下午了，想问问他事情办完没有，办完了可以一起去吃晚饭。
可是手机打了好几遍都没有打通。
可能是在忙吧。
正准备关手机，忽然看见好几个软件同时跳出推送窗口，题目都是讲的一件事情。
“香坊少坊主被偷袭，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我脑子里轰然一响。
赶紧将那视频打开，竟然如此巧合，有路过的人恰好拍下了这段视频，发布在网上，刚发生不到三个小时的事情，已经有上亿的转发量了。
我揪着一颗心，慢慢看下去。
视频里的受害者是彭皓白没有错。他是被绑架了，而绑架他的人……
我反反复复回看了好几遍，如果我没有看错。
那把刀，上面刻着的字，是个“和”字。
那是和安坊的刀。
是慕淮南的人绑架了彭皓白。
慕淮南。
这大概是我七年以来，第一次如此正式面对这个名字，我脑袋轰然一响。
果然，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是这样没出息，光是想起他的名字，就浑身战栗。
这大概，预示着我将来惨痛的命运吧。
我们刚回国，慕淮南就绑了彭皓白，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所为何事。
犹记得，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日子，一入秋，风就凉了，我发了疯的想逃，他不动声色地想拦，可最后我还是被彭皓白救走，无枝可依，只能继续马不停蹄地往远处走。
他真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将我玩弄在鼓掌啊。那个我发誓不会再回去的地方，但是现在，我伸手拦了辆车，声音颤抖着，报出那个地方的地址。
司机是个热心肠的人，听我要去的公司，是慕淮南旗下的地方，他好心告诉我。
“姑娘你去那里干什么，你是外地来的吧，还不知道，慕氏集团的总部，前两天被人炸了吗？”
我几乎弹起来坐直身子：“您说什么？被炸了？是公司大楼吗？里面的人有没有受伤？？”
司机目光平静，扶着方向盘轻轻转弯。
“姑娘你别激动，只是地下车库发生爆炸，听说只是炸坏了慕淮南的几辆车子，不过那几辆可都是全球限量款，价格不菲。虽然没人受伤，但损失也实在惨重。”
我点点头。
“有查到吗？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爆炸？”
“新闻报道说，是汽车漏油导致的意外情况，但是啊……”司机很实在，倒是一点也不会隐瞒：“那么高级的车子，怎么可能说漏油就漏油，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的，这不，慕氏集团全面封锁，正查呢。”
怪不得，我刚才说去那里，这个司机会那么诧异。
“姑娘，慕氏集团你还去吗？”
我想了想，摇头。
既然集团公司没人在，眼下的关头慕淮南应该也不可能在别墅区里，那么，就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他。
我告诉司机。
“去和安街。”
听到这个名字，我看见司机的手颤了颤。
“姑娘啊，你去那里做什么啊……”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和安街，一整条街都是和安坊的人，早就被老坊主买下来，现在那里住着的，都是和安坊的黑暗人员。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司机，要去那里，心里一定是害怕的。
“没关系，您就停在街口，到时候我自己会进去。”
司机犹犹豫豫将车子调转前头，出发和安街。
“姑娘啊，你既然知道和安街是条黑街，干嘛还要去啊。”
我只是淡淡地回答：“找人。”
“唉。”司机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些年他们那帮人也算讲秩序了，毕竟现在是法治社会，多多少少，他们也该警惕着警察怀里的那杆枪啊。”
我开始沉默，看向窗外，满地落叶。
老司机还在说话：“姑娘啊，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你，你进去里面要是有危险，就给我打电话，我帮你报警！”
司机的热情让我很感动，我收下他的名片，继续看向窗外。
七年了，沐城好像还是老样子，整个城市都沉默不语，我看到他们踩在地上的脚掌，旁边都是碎裂的树叶。
车子缓缓往前开着，七年前我发了疯要逃开的人，七年后，我终于不得不回来见他。
慕淮南，我是不是永远逃不开你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