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林书培给我准备的衣服,从头到脚几乎和她一样裹得严严实实。一寸皮肤都不漏出来。
脸上是口罩墨镜,头上黑帽,脚上黑鞋。
就这样,林书培还是觉得不够,她叫我过去,在我掌心放了一个小小的入塞耳机。
“这是什么。”
我细细打量:“你要监听我们说话?”
林书培摇头。
“我没那么无聊,你把这个戴上,然后说话试试。”
我疑惑着照做了。
“有什么……”
我刚张嘴说了几个字,忽然反应过来,我变声了!
林书培这才慢悠悠解释:“那老狐狸如此聪明,就算你不开口,他也有办法让你说话,你一旦开口就会露馅,所以早做准备。”
我的声音变成一个沙哑的中性声音,很粗很低沉,根本和我之前的声音天壤之别。
“你现在出发去和安坊,正好能碰见他。”
我点点头。
“我走了。”
车子就停在静安苑的门口,我开车门进去,朝和安坊的方向开。
一路上我反复在想之前发生的事情。
我无比警惕和小心,就是怕被林书培控制,但事情发生到现在,我却不知不觉违背了最初笃定的东西。
人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和慕淮南在一起这么多年,如今却因为几句话让我分不清虚实。
我心里稍微有些愧疚,但转而想想,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只是想看看,他藏在心里的那些秘密。
只是……
只是想更加了解他。
我无心背叛。
和安坊没有我以为的乱哄哄的一片,和往常一样,是条安静的街道。和安坊在沐城存在那么多年,一直是沐城人人心里明白却嘴上不提的灰色地带。这里做的生意带动了沐城这些年的发展,但这里的做事方式,也是没办法被摆上台面的。
他就像是沐城的一道伤疤,突兀地存在,却和皮肤早就紧密相连。
我把车子停在门口,走了进去,带墨镜走路,看什么都发黑,明亮的也被看成暗色。和安坊的一切看上去,更加灰白,带着冷冷的阴凉。
这就是多数人不敢来这里的原因吧。
慕淮南坐在正厅,门没有关,在院子里站着就能看见他在喝茶。平常和安坊守卫是从不让陌生人进院子的,但今天破例没有人拦我,我心里知道,那一定是慕淮的意思,他一早就料到林书培会派人来找他吧。
慕淮南,林书培,他们两个比较起来,还真是旗鼓相当。
我站在院子里看他,用粗哑的声音叫他。
“慕先生。”
他缓缓抬眼,放下手中的茶杯,朝我走过来。
我单手支着一根拐杖,本来就比他矮很多,现在瘸了一条腿,更需要仰面才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仍旧淡淡的,却带着压死人的气场。
我这是第一次,用陌生人的身份和他面对面,如此近。
我跳开自己从前和他在一起时的所有身份,审视他,有种不敢继续的恐惧。
他就像深渊,你对深渊下面很好奇,想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却不敢跳。
他看了眼我的腿,然后绕过我走了。
我行动不便,一瘸一拐跟着他的方向走到门口,他已经坐在车上。
一路上,他都没说一句话,他穿了黑色的风衣,脸色有点不好,上了车就半仰头靠在椅背上,整个人融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
手机上发来林书培给我的地址,我把目的地输进导航系统里,跟着指示往前。
他好像坐的有些不耐烦,那眼神带着分明的压迫感,不紧不慢扫了我一眼,口气很淡:“怎么还不到。”
我一要开口就控制不住地很紧张,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用力,小心答道:“就快到了,慕先生。”
我看着后视镜里的他,已是临近傍晚的时候,昏昏暗暗的光偶尔照进车子里,他换了个姿势坐着,脸上的轮廓一点点清晰。
我心里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去见仇家他怎么又是一个人出发,平常排场那么大的慕先生,如今独来独往,不会觉得危险么。
还想问问,一会儿见到林书培,他会怎么对她。
可我心里明白说多错多的道理,硬是憋着一言不发,开到了目的地。
陆家老宅。
我曾经的家。
这里被被警察封了很久,当年的一把火把这个案子变成了悬案,最后官方下来把火灾定论成了意外。
当初爸爸为了抵债,在我回来之前就把这片地给卖了,我总是觉得故地重游容易让我想起悲伤的晚上,所以成年以后几乎没有回过这里。
我以为至少会改建,或者早就变卖给别人当家了。
如今回来,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里一如往常,和曾经一样房子,一样的院落,连大门上挂的锁,都和从前一样。
像做梦一样。
大门开着,慕淮南径直走进去,我跟在后面,不自觉就成了跟班。
林书培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悠哉地喝一杯咖啡。
慕淮南走过去,居高临下,浑身的冷意让人不寒而栗,他的口气终于有了几分变化。
分明是带着担忧和焦急。
“安安在哪儿。”
林书培没回答他,只是把面前的另一杯推到慕淮南的面前,所答非所问:“听说你的病不能喝咖啡,就泡了你最爱的茶给你。”
杯子里还冒着热气,腾腾的白色雾气,慕淮南端起来,毫不犹豫浇在林书培的脸上。
那么烫的水,如果不是她的皮肤早已坏死,倒在平常人的脸上,恐怕早就要毁容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口气狠了几分:“我不想问第二遍。”
林书培脑袋上湿漉漉还冒着热气,她皮肤发红,嘴唇却是惨白,狠狠昂头瞪着他,声音哑着,开口的每个字都好像从喉咙里扯出的血和肉。
“我要是不回答呢。”
慕淮南把杯子放回在桌上,吐出口长长的气:“我有办法让你说。”
“慕淮南!”林书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僵硬起来,惊慌失措地急着开口:“你最好别逼我,你若逼我,我就去死,我死了,你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你的安安了!”
慕淮南握着茶杯的手一点点用力,指节紧绷着,脸色很难看。
林书培看着,毫不收敛地笑出声,带着不可抑止的兴奋。
“慕淮南!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人人敬畏的慕先生,也有失了办法恼怒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哈!”
林书培笑起来很丑,像个残破的骷髅,在笑下去,让人不自觉认为只有两个结果。
一个是下巴掉。一个笑到死去。
她太激进,连笑都不放过。
慕淮南徒然伸手过去,一把掐住林书培的脸颊,她张着嘴巴就这样僵在那里,喊不出,闭不上。
“林书培,你别逼我。”
她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用一双狠毒的眼睛瞪他,她还在笑,但面部僵硬,被掐着只能发出“咯咯咯”的小声。
慕淮南终究还是放开了她,拿起桌上的纸巾轻轻擦拭手指,淡然道:“你真是个疯子。”
“怎么,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是疯子?”
她红肿着眼睛起身,绕到慕淮南的身边,皱纹横生的手搭在慕淮南的肩上,轻飘道:“我看见你儿子了,拿上黑黢黢的眼睛,简直和你一模一样。”
听到她提起九九,我不由得心里一紧,慕淮南也是一样,平静的眼神骤然冷冽,刮着她的骨头警告她:“你最好离九九远一点。”
“你放心。”她慢吞吞松了手,绕着他旁边的圆桌坐下:“我不像你,残忍到连孩子都不放过。”
在场的三个人都知道,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慕淮南不肯要孩子的做法有多残忍。
林书培继续说:“我只是不敢相信,伟大的慕先生,居然真的会有孩子。”
“我一直以为你没有心,你只爱你自己,为了活下去,就算吃人血和人肉你都做得到,你这样的变态,居然也会有一天有家人!有孩子!呵。”林书培越说越激动:“呵呵,老天爷真不公平啊,凭什么你做了那些事情以后,不但没有遭到报应,反而有机会放下过去好好生活?!慕淮南,你配不上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面对林书培的撕心裂肺,慕淮南反而更加淡然,他走到另一边的藤椅上坐下,轻轻揉着眉心。
“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想要平静安逸的生活,偏偏过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朝着慕淮南又冲过去,瞳孔充血:“这都是你慕淮南一手造成的!!”
慕淮南终于开了口,眼神深邃却懒得正眼瞧她。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胡说!”林书培站着伸手指着他:“明明是你!是你残忍杀死了我的孩子,是你让老坊主把赶出和安坊,让我受三刀六洞,让我再也没机会争取坊主的位置!”
慕淮南有些倦了,看的出他不怎么有耐心说起这些事情,但林书培此刻激动的厉害,他便耐着性子还是多说了两句。
“我给你吃堕胎药是为了保住你的命,不想因为怀孕被老坊主发现你是女人。是你自己发现孩子没了,疯了似的来和安坊里找我算账,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几乎让整个和安坊上下都知道你坏了我的孩子。”
林书培早就泪流满面,她没有看上去那么冷血变态,提起当年的种种,掏心挖肺的痛还是让她忍不住崩溃。
慕淮南一直平静到底。
“我说过了,是你自己的选择。”
“不!不是的,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害的!我的脸,你用火烧毁了我的脸,还放火烧死我!慕淮南!你以为这一切都能那么轻易的过去吗?!”
慕淮南叹了口气,这么多年都懒得解释的一切,如今既碰上了,就一并说个清楚。
“我毁了你的脸,是因为老坊主知道你逃出静安苑,下了追杀令要杀你,我毁你你的脸只是希望不让追杀你的人认出你的样子,可谁知道你永远改不了固执己见的性子,恨不得到处谩骂我心狠手辣毁了你的脸,让和安坊的人轻而易举抓你回去。火不是我放的,是老坊主的命令。”
“老坊主一向说一不二,他下令要杀的人,没人躲得过去。”
“骗人!你骗人!”林书培疯了一样地摇头大喊:“我不相信你!不相信!”
“我再说一次,这都是你的选择。”
林书培终于彻底奔溃,踉跄着摔倒在地上,她头发本来就稀少的很,现在被浇湿淋透以后,花白的头皮显现出来,越发狰狞。
她不曾想到,她花了所有力气恨得人,刻骨铭心记下的事,不过都是她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