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楼梯上是谁
天下霸唱2017-06-14 16:189,825

  一

  魏家坟路口这栋楼,最后一位主家是庙会的会首,咱得先说说,庙会会首是做什么的。有道是“赶集上会做买卖”,赶大集、赶庙会,那全都是一回事。旧社会有大批跑江湖谋生的人,别看这帮人哪儿也不挨哪儿,各有各的营生,但在社会中自成一体,能把这些人聚集到一处的便是会首。会首必须是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他看哪里开庙会有块空地,先掏钱包下来,请人扎好一排排的席棚,然后把那些江湖上卖艺摆摊儿的人全聚来。什么卖膏药的、算卦的、拿大顶的、耍狗熊的、卖把式的、卖针头线脑儿的、说评书的、说相声的、唱大鼓的、拉洋片的、练杂技的,总之跑江湖的这些人,全到会首包下的场子里做买卖。等到做完买卖,每人都得给会首一些钱,会首赚的是这份钱。为了能把庙会办热闹了,会首一般还要请高跷队和戏班子。住在这栋楼里的会首,自己也带高跷队,那些高跷行头装束之类的物事,平时都存放到他家里。

  郭师傅他们三个人看了看屋中摆设,也不过是桌椅、镜子、床铺、大掸瓶,和普通的人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所有的东西上都蒙着一层灰,屋子里还有发大水那年淹过的痕迹,看不见有人,充斥着无法形容的诡异气息。

  李大愣觉得头皮子一阵阵发麻,只好在口中哼哼几句荒腔走板的戏文给自己壮胆:“黑脸儿的好汉属李逵,三国倒有个莽张飞,手使钢鞭黑敬德,包文正坐殿让过谁?”这两句唱词儿,全是演武镇宅的典故。民间俗传,在凶宅唱武戏,可以驱除妖邪。您别说,唱这两句还真是壮胆,所以郭师傅也没拦他,他接着哼唱:“白脸儿的好汉属罗成,景阳冈打虎是武松,南唐报号高君宝,长坂坡下赵子龙。红脸儿的好汉属云长,杀人放火是孟良,手持大刀王君可,赵匡胤千里送京娘。青脸儿的好汉叫朱温,山西坐殿程咬金,河南霸府单雄信,手提大刀盖苏文……”

  哥儿仨一步步踏着厚实的楼梯木板,往上走到二楼,就看这层楼有好几口大木箱,墙边竖满了高跷锣鼓,木箱子里装的都是行头,此外有不少道具,其中有个脸上带黑毛的熊头,是踩高跷扮相里的黑熊精。之前他们从破窗往屋里看,瞧见那张挺吓人的怪脸,有可能就是这个东西,哥儿仨紧张了半天,等看清是踩高跷装扮的行头,各自长出了一口气。

  以往庙会或撵会里表演的高跷,不仅是站在木制的两根跷棍上行走,要边行走边表演各种动作,并且装扮成跑旱船、倒骑驴、傻妈妈、傻儿子,以及民间传说里的各路神仙鬼怪,高跷队的庙会会首家中有这些东西,也不奇怪。李大愣啐了一口,骂着要去砸那些神头鬼脸的行头:“他八辈儿祖宗,差点让这玩意儿吓掉了魂,万一传扬出去,真能砸了咱哥儿仨的字号。”

  郭师傅说:“兄弟别耍老娘们儿脾气,谁都保不齐有看走眼的时候。”说罢当先到各处查看,可楼上楼下,包括阁楼在内,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灶冷人清,连只老鼠也见不到,仅有一些偷都没人偷的东西。看这楼里确实有两年没住过人,只剩地下室没去看过,三个人心想来都来了,也不差这几步,商量着先下去瞧瞧再说。他们揭开楼梯下的盖板,有段木板台阶,望下去发现里边很深,冷森森侵人毛骨,四壁用条形青砖砌成,这些青砖表面细腻光润,带着老坟里的阴气,一看就是古墓里的墓砖,想不到下边真有座老坟。

  二

  当年掏地下室,在楼底下挖出一座老坟,没人知道挖出过什么东西,但是青砖砌成的坟坑还在,坟砖很坚固,所以也没大动,抹上白灰面,被直接当成了存放东西的地下室。

  从李善人公园到魏家瓦房路口,在会看风水的人眼中有个形势,称为金尾蜈蚣形。李善人公园的荷花池是尾,魏家瓦房路口是头,如果说这两个地方,存在有明清两朝甚至年代更久的古墓,那是半点也不奇怪。可如今只剩个坟窟窿,去年发大水淹了半个多月,墙皮上的白灰面脱落,四壁坟砖皆已松动。

  郭师傅心中思量此事,顺手抠下一块砖,拿到眼前看了看。

  李大愣问道:“哥哥你拿块砖头是想唱哪出?”

  郭师傅说:“我看这是金砖,没听过陷魂阵砖打刘金锭吗?”

  李大愣说:“还真没听过这出,有讲儿?”

  郭师傅说:“当然有讲儿,北宋年间有个女将叫刘金锭,曾遇异人授以异术,凭着胯下马、掌中刀和五行道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在两军阵前向来没有敌手。直到敌营请来高人摆下陷魂阵,用三块金砖打死刘金锭,此女死后尸身百日不腐,也是她有道行,可见不管会什么邪法妖术的人,都怕挨砖头,即便不是金砖,这一板砖儿抡到谁脑袋上,也是受不了。”

  李大愣一听,也在墙上抠下块坟砖揣到怀里,要是在楼里见到有人,二话不说,先拿这块坟砖招呼过去。

  郭师傅这么说,是给李大愣壮壮胆子,他抠下墙上的古砖,其实是打算看明白到底是不是老坟里的砖。要说天津卫这地方确实有古墓,五六百年的都不算古,年代更久的也有,别看明朝才建卫造城,实际上北宋年间这儿已是河运枢纽。地名中有子牙河、陈塘庄,都是来自武王伐纣时的典故,历史可以追溯到好几千年以前。另外天津卫城根底下有很多旧窑厂,是古代烧砖造城的所在,地名大多带个“窑”字,比如吴家窑、南头窑之类,全带个砖窑的“窑”字。凡是这样的地方,地势普遍比较高,因为下面全是窑砖,当初烧坏了用不了的残砖,一层层堆起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久而久之逐渐变成了地面,比别的地方高出一大块,所以每次发大水都淹不到这些地方。据说风水都不错,因为下面全是窑砖,没有坟头,住着干净,住在那儿的居民中还有几位世代烧窑砖的匠人,祖传的手艺。郭师傅认识几个这样的人,常听他们说砖头,年代不同,砖窑里烧出的窑砖也各有不同。他听的见的多了,称得上略通此道,看地下室里的青砖真是坟砖,而且是古坟中的老砖,上面阴刻着鱼龙纹,绝不是近代之物。

  由于年代久远,地面变动很大,修路架桥盖房,以及原本的河流改道,使风水形势发生变化,所以张半仙也看不出以前的风水形势了,只知道大概是在路口一带。此时找到几百年前的老坟,看坟砖用的规格也不同一般,肯定是一座占据形势的坟穴,因此可以确定,魏家瓦房路口的金头蜈蚣穴,十有八九是指这座老坟。

  坟洞里头空气不畅,让人喘不过气来,手中那盏水月灯忽明忽暗,看此处四壁空空,什么都没有,空坟一座。

  郭师傅心说:“魏家瓦房根本没有连化青的踪影,看来陈塘庄土地庙那个梦是不可尽信,这次可是扑空了,大下雨天钻了趟坟窟窿,受累吃苦不说,还白耽误工夫,这叫什么事儿呢?”

  您说怎么这么寸,三个人不得结果,刚要转身出去,突然听坟洞上边传来一阵响动,似有人踩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郭师傅心中一动:“楼里一直没人住,坟也是空的,外边又下这么大的雨,有谁会进来?”

  正诧异间,只见从台阶上骨碌碌滚下一个东西,坟穴中灯光太暗,那东西滚到脚边了还看不清是什么,郭师傅按下灯来一照,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那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满头满脸的血,兀自睁着两只眼,仰面朝天瞪着他们三人,眼珠子动来动去,龇牙咧嘴也不知是想咬人,还是有什么话想说。

  三

  哥儿仨吃了一惊,大着胆子举灯往前照,瞧清楚了,他们心知一定有人在楼里行凶,立刻伸手拽出檀木斧子,纵身蹿上楼梯,到得厅堂之中,一看地上躺着个没头的尸身,旁边坐着个人,脸如死灰一般,另有一个女人,直如一缕黑烟,“嗖”一下闪进了灯烛照不到的死角,丁卯眼明手快,追过去却什么也没有,见了鬼似的。三个人转过头,再看坐在地上那位,不是旁人,正是在三岔河口捞出个死孩子的水贼鱼四儿。哥儿仨心里都纳闷儿,这个臭贼怎么跑到魏家坟来了?掉了脑袋那个人是谁?

  郭师傅说:“鱼四儿,你下绝户网倒也罢了,今天居然敢行凶害命,这场官司可够你打的。”

  丁卯说:“好个下绝户网的臭贼,海河里每年淹死那么多人,怎么不让你淹死,我天天等着捞你。”

  李大愣也认识鱼四儿,骂道:“你个坟头插冰棍、缺德冒凉气的玩意儿,到这儿偷什么来了?”

  鱼四儿正吓得魂不附体,一看是这三位,哭丧着脸求饶:“三位爷,三位爷,你们全是我亲大爷还不行吗,再借我俩胆我也不敢杀人啊,你瞧我都尿了裤子了……”

  郭师傅心知鱼四儿绝没有杀人的胆子,先问个清楚再说,问他为什么到魏家坟,掉了头的死人是谁,又是谁下的手。郭师傅边问边吓唬鱼四儿,不说实话就让丁卯用斧子剁了他。

  鱼四儿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原来自打他在老桥下绝户网,捞出个死孩子,吓得他不敢再去河边了,偷鸡摸狗地到处混日子,后来跟一个绰号大鸡子儿的地痞拜了把兄弟。

  常言道“人分三六九等,木有花梨紫檀”,这俩没一个好鸟,凑在一块无非抢切糕、抓馅儿饼,做不了什么好事。

  老天津卫管鸡蛋叫鸡子儿,可想而知,大鸡子儿这个地痞脑袋溜光,赛过鸡蛋那么亮,为人穷横,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扎了一身龙,文了两膀子花,吃饭从不付钱,谁敢找他要钱,他就跟谁耍胳膊根儿。不过他专拣软柿子捏,真正厉害的主儿他也惹不起。

  前两天,大鸡子儿和鱼四儿在马路上闲逛,远远瞧见一个推独轮车卖切糕的,摊主是个老实巴交的外地人,看样子进城不久。大鸡子儿对鱼四儿使个眼色,鱼四儿屁颠屁颠跑到街边,装成没事人似的蹲着。他摸摸自己的光头,走到卖切糕的近前,也不说话,盯着人家的切糕看。

  卖切糕的瞧出这位不好惹,走路横晃,大秃脑壳子,头上贴了两块膏药,歪脖子斜瞪眼,太阳穴鼓着,腮帮子努着,浑身的刺青,一看就是地痞,赶忙赔着笑脸问:“您了,想吃切糕?”

  大鸡子儿吃了枪子炸药一般,话都是横着出去的:“废你妈话,不想吃切糕在这儿看嘛?”

  卖切糕的不敢得罪他,忙说:“现做的切糕,江米豆馅儿、黄米小枣,您想吃哪个?来多少?”

  大鸡子儿也不问价,问哪种切糕黏糊。听人家说江米就是糯米,江米面儿的切糕最黏,他张口要二斤。

  做小买卖的再老实,也没有不在称上偷分量的,要不然挣不着钱,可偷谁的分量,也不敢偷这个大秃脑壳的。眼看这位准是找事儿来的,卖切糕的小心招呼着,切下一大块江米豆馅儿切糕——刚蒸好,豆馅儿还热乎着,分量高高的二斤三两还往上,算是二斤,拿荷叶包好了,小心翼翼递到大鸡子儿手中。

  大鸡子儿接过来,不掏钱,也没打算掏钱,一手托着切糕,一手揭开荷叶,皱眉道:“我说,这可没有啊,让你自己看看,怎么只有江米没有豆馅儿?你也好意思要钱?”

  卖切糕的心里叫屈,从车另一侧绕过来,说道:“您老再看看,豆馅儿不少了啊……”

  话没说完,大鸡子儿手中这二斤多黏糊糊、热腾腾的带馅儿切糕,全拍在卖切糕的脸上了,他还顺手把卖切糕的秤抢在手中。

  卖切糕的再也忍不住了,白吃白拿带打人,还抢吃饭的家伙,哪有这么欺负人的。他抹了抹脸上的切糕,上去要拼命。大鸡子儿抢完秤杆子,扭头就跑,卖切糕的从后紧追不舍。一旁的鱼四儿看卖切糕的追远了,上前推起独轮车,一溜儿小跑钻进了胡同。

  卖切糕的人没追上,回来再看,连车带切糕,还有钱匣子,全没影儿了。

  鱼四儿跟大鸡子儿俩坏种,平时就用这损招偷东西,当天把卖切糕的车推跑了,转回头得多少钱,他俩人再分。

  这天也是鬼催的,鱼四儿慌不择路,推着独轮车一路逃进条死胡同,索性把车扔了,掏了钱匣子里的钱揣到怀里。卖切糕的能有多少钱,只是一把几毛几分的零钱。鱼四儿心有不甘,走着走着看胡同中全是门面房,里头一家屋门外挂了锁,屋顶窗户却没关严。他是惯偷,拿眼一瞅就知道能进去,趁着没人,他上房撬窗户溜进去,还没等下手,忽听屋外有开锁的声响,是主人家回来了。鱼四儿暗骂倒霉,他贼胆不小,也有些贼机灵,明白让人堵在屋里至少挨一顿胖揍,没准还得蹲大牢,脑中一转,闪身躲进了大衣柜,偷眼窥觑外边的动静,打算瞅准机会溜出去,万万想不到,天黑之后看见的情形,几乎把他当场吓死。

  四

  人家这屋里住的小两口,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去外地做生意,把怀有身孕的小媳妇儿一个人留在家,不放心又雇了个仆妇照顾。夏季天热,屋顶窗户没关严。当天小媳妇儿带着仆妇出去遛弯儿,买完菜回来,哪想得到这么会儿工夫,屋里进来人了。

  雇来伺候小媳妇儿的仆妇叫王嫂,打山东逃难来的,本分可靠,让她管买菜做饭洗洗涮涮这些事,晚上住在外屋,顺便跟这小媳妇儿做个伴儿。二人回到家中,做饭吃饭,小媳妇儿七八个月的身孕,挺着个肚子,身子发沉,不耐久坐,吃完洗罢上床躺着。王嫂搬把椅子坐在床头,桌上有个笸箩,她一边说话替这小媳妇儿解闷儿,一边做针线活。

  鱼四儿寻思等到王嫂跟小媳妇儿都上床睡觉,轻手轻脚溜出去,谁也不会发觉,怎知这俩人家长里短聊到天黑还不睡。这可把他给急坏了,鱼四儿站在大衣柜里往外看着,两腿都僵了,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心里那个后悔就别提了,悔不该起了贼心,否则不至于让人堵在屋里出不去。这俩妇道人家,他倒不在乎,怕只怕声张起来,惊动了街坊四邻。他躲到衣柜里一口大气儿也不敢出,只盼这俩娘们儿赶紧快睡,哪有这么多闲话可聊?

  说话二更天不到三更了,小媳妇儿困乏了,这才躺下睡觉,王嫂守在灯下,做完手头的针线活,在里屋门口搭了个地铺,因为孕妇行动不便,晚上起夜或是有什么事,她随时都能起来,铺好了也躺下睡觉。鱼四儿知道这时候不能出去,因为俩人刚躺下,还没睡实,苦苦忍着。又等了好一阵子,听王嫂和小媳妇儿都睡沉了,他揉了揉发麻的膝盖大腿,刚要推开衣柜出去,耳听外屋窗子“吱扭”一声。响动很小,鱼四儿是干什么的,专门到别人家偷鸡摸狗,他一听声音不对,好像有贼在外边试探着推这窗子,又怕惊醒了屋里睡觉的人,不敢用力,于是在外边轻轻地揉这个窗子。鱼四儿心中叫苦,暗说倒霉,全让四爷赶上了,不知是哪路的贼?

  王嫂下午回家,做饭时发现窗子没关严,怕进来贼,赶紧关严了。鱼四儿全看在眼里。此刻听窗子外头那贼推了几下,一看推不开,立刻上房揭屋瓦,手脚轻得出奇,鱼四儿支着耳朵去听才听到,屋里睡觉的二人一点都没发觉。不一会儿,从屋顶下跳下个黑影,落在地上,就跟掉下片树叶似的,声息皆无。

  李大愣放下心来,拎个小鸡子似的拎着鱼四儿,跟在郭师傅身后,丁卯关死了楼门。四个人到处寻找暗道,发现壁炉里边是道门,做得跟砖墙一样,如果事先不知楼中有暗道,谁也不会想到这儿,推开暗门,里边黑洞洞的。

  正往里头看的时候,那只老马猴突然蹿了出来,伸出怪爪,一把挠在鱼四儿的脸上。

  鱼四儿吓住了躲不开,半张脸让它抓了下来,一声惨叫扑在地上,两腿蹬了几瞪,眼见是活不了了。

  郭师傅等人吃了一惊,这么一会儿两条人命,三个人急忙将檀木柄斧子握在手中,对着老马猴当头就剁。

  丁卯踹了一脚死猴,说道:“今天算是有它一个报应。”

  李大愣叫道:“别走了连化青,先进去拿人!”他本以为老马猴有多厉害,一看原来也架不住斧子剁,那还有什么怕的,当即提着水月灯,口中连卷带骂,姐姐妹妹莲花落全招呼上了,叫骂声中钻进了鬼楼暗道。郭师傅怕他有闪失,顾不得多想,捡起鱼四儿的马灯,带上丁卯跟进去,却不知里边等着他们的,是死在鬼楼中的一家五口。

  七

  哥儿仨进去一瞧,楼中暗道上下相通,下层让水淹没,一层二层是过道,地势狭窄,三层有间屋子。魏家坟路口这座楼,二层带个阁楼,从外边看不出来,唯有通过暗道进出。阁楼中另有暗门通到楼顶,房间里边充满了潮湿腐朽的气息。进到阁楼之中,郭师傅提着水月灯四下照看,只见四壁抹着白灰,墙皮都快发霉了,也有铺盖衣服,但是除了他们仨,屋中并无一人。三个人以为连化青躲在屋里,想不到没有人,挨处搜寻一遍,再没有别的暗道了,估计连化青已经逃走了。此人何等奸猾,这一次扑个空,再找别的机会怕是不易。李大愣更是顿足起急,到手的赏钱没了。

  丁卯说魏家坟路口的鬼楼,换了好几茬儿主人,哪户人家也住不长,几十年的楼不算很古老,但下边有墓室改成的地窖,路口吊死过不少人,肯定不干净,等闲从此路过都绕着走,楼里又有暗道,连化青要找地方躲藏,再没有比魏家坟鬼楼更合适的地方,此时人虽逃了,没准会留下蛛丝马迹。

  正说着话,仨人脊梁根儿突然冒出一阵寒意,转头一看,可把他们吓得不轻,说来也怪,墙上出现了五个黑影,模模糊糊看不出是谁,但确实是有人站在灯前,映到墙上的身影,但屋里明明没有这五个人。

  丁卯大着胆子,拿手摸到墙壁上,冷冰冰的一堵砖墙,墙面上什么也没有,可那五个黑影越来越清晰。

  他们三个人提着一盏水月灯,面对这堵墙壁,自己的影子在身后,不知壁上五个黑影从何而来。

  郭师傅说:“瞧着有几分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

  丁卯说:“是鬼楼里一家五口的画,壁上五个黑影是画中人的轮廓。”

  李大愣:“许不是死在凶宅里的冤鬼显魂了?要不平白无故,墙上怎么出来五个鬼影?”

  郭师傅暗觉此事古怪,他想起孙仙姑的招妖烛,说道:“水月灯是鬼楼里的东西,没准让人做过手脚,也可能墙上涂了墨鱼汁,平时看不见,在灯下一照便会显出痕迹。”

  李大愣说:“我当是什么,敢情是吓唬三岁小孩的伎俩。”

  丁卯说:“二哥言之有理,反正打人一拳,防人一脚,咱们在明处,连化青在暗,凡事小心,可别着了人家的道儿。”

  郭师傅让李大愣灭掉那盏灯,只用鱼四儿从外边带进来的马灯照明。

  李大愣依言灭掉水月灯,哥儿仨借着昏暗的马灯,抬头又往墙壁上观瞧,五个黑影仍在。

  丁卯不信那份邪,抡起檀木柄短斧,一斧子剁到墙上,剁出一道斧痕,可是壁上的影子一动不动,越看越真,好像真有五个人站在灯前,犹如活的一般。三人心中骇惧,屏住气息,站立在原地瞠目直视,一时不敢妄动。

  又等了片刻,不见它异,但夫妻二人加上两女一儿,在墙壁上的身影更为真切,简直呼之欲出。

  郭师傅发觉墙上黑影跟刚才不一样了,问丁卯和李大愣,他们倒没发觉,郭师傅以为自己看错了。

  李大愣心里发怵,说道:“鬼楼里不干净,我看不行咱先回去,请道天师符带上,再来不迟。”

  说话这么一会儿,三个人的视线无意中从墙壁上移开,再看墙上一家五口的鬼影不见了。他们忽然间感到阴冷的手掐住了脖颈,用手往颈中一摸,却什么也没有,侧头看去,原来是鬼影不知不觉间绕到了他们身后,掐住了他们映在地上的影子。此时马灯转过来,他们的影子却被那五个鬼按在身前不动。三人无不大惊,惶急之际扔出斧子,哪里打得到地上的鬼影,只觉掐住脖子的手越来越紧,一口气也转不过来,眼看要死在这魏家坟鬼楼。

  八

  郭师傅命在顷刻,意识到这马灯也不能点,不知屋中有什么东西,只要两眼能看见东西,便中了要命的邪法。他手一松,扔掉那盏马灯,眼前一黑,掐在三个人脖子上的手顿时松开了。他们惊魂难定,眼前漆黑一片,呼呼喘着粗气,亏得急中生智,捡回条命。

  此刻郭师傅发觉面前还有个人。要说也怪,刚才点着灯看不见,等到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人趁黑凑到了近前,不知意欲何为。郭师傅感到此人来者不善,黑灯瞎火看不见东西,怎敢容对方近身,可是带来的斧子扔在地上,捏着双手没法应对,一摸摸到揣在怀中的那块坟砖,握在手中对着那人就拍了下去,一砖拍在那人头上,打个正着,耳听对方闷哼了一声,跌倒在地。

  丁卯听到响动,划了根火柴,三人眼前一亮,就见地上倒着个男子,手里握着柄匕首,身穿麻衣,头戴小帽,套着件黑坎肩,脸颊上有膏药,看不出是谁,扯下膏药,见此人有二十来岁,面容英俊,两条眼眉连在一起,是个罕见的一字眉,不是连化青还能是谁。

  原来连化青躲在鬼楼之中,发觉有人进了楼,他自恃有幻人耳目的妖法邪术——其实类似外国的催眠术,老时年间被当成妖法——因此有人进来他也不怕,可也是多行不义,活该他一死。该死活不了,让郭师傅发现了不能在这屋里点灯,看得见东西就会见鬼,屋中本有的东西却看不见了。连化青一看情况不妙,打算趁黑过去一刀一个捅死这三个人,哪知让郭二爷一砖拍在头顶。哥儿仨把他从阁楼上拖到楼下,一摸气息全无,竟被一砖打死了。

  哥儿仨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看积水越来越深,坟窟窿和一层的死尸,都被大水淹没,不得不上到二层。往外头看了一眼,心里头又是一沉,只见大雨如注,对面的魏家坟和路口石碑,完全被雨雾所覆盖,隔着马路就看不清了,各处积水成渠。以往汛情最严重的时候,像这么大的雨下到半夜,还不至于发洪水,可魏家坟地势低洼,城里的积水全往这儿流。头一年说要拆除那些平房,这边的几栋楼也都没人住了,虽然没拆,水电可全停了,往日里的排水沟被堵死了,遇上大雨时别的地方没事,魏家坟就得让水淹了。此时积水漫过多半层楼,马路早已变成了汪洋泽国。

  当年有几片居民区,号称三级跳坑。三级是三层的意思,由于住房破旧,且房屋不断沉降,路面不断加高,头一层是马路的地面比胡同的地面高,第二层是胡同的地面比院子的地面高,院子的地面比屋里的地面高,这是第三层。一层层下来,顶数屋里最低,雨下得稍微大一些,家家户户就得上演那出《水漫金山》,全家老少全拿脸盆往屋外舀水,两三岁小孩坐到木盆里头,在屋里能浮到水面上当船划,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住这地方的人们最怕雨季,由于房屋地势低,屋内潮湿,加上通风条件差,特别到了夏天,赶上天气闷热,常常憋得人透不过气来。当年魏家坟没拆的时候,那一大片平房则是典型的四级跳坑,因为外围的地势比南洼还要高出一块,故此称为“四级跳坑”,民间俗称穷坑,形容住在魏家坟的全是穷苦百姓,能从穷坑里爬出去那就是发财了。后来整片房屋彻底拆除,填满了南洼,四级跳坑连同魏家坟的地名,永远成为了历史。城里其余一些有三级跳坑之称的居民区,直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还存在,经过几次大规模房屋改造,才陆续得到改善。

  可想而知,当时郭师傅等人带着连化青的尸首,想走已经没法走了,马路上的积水齐腰深,水面几乎漫过路口驮碑的石兽,好在那水再大,不至于把楼淹了,等大雨稍停,积水会很快退下去,不过估摸着这场雨怎么也要下到半夜才停。三个人守着连化青的死尸发愁,白天是不在乎,可天黑掌灯之后怎么办,谁能保证不出意外?

  九

  正犯愁的时候,哥儿仨看见远处有几艘小艇过来。原来魏家坟那片平房里,住着一些外地逃难和拾荒的人,人数不多,住得也分散。这些居民都是去年发大水之后住进去的,不知道这地方一下大雨就淹,等水漫上来,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躲到房顶上。城里有巡河队的水警,划着小艇到这边接人,将受了水灾的人们送往高地。魏家坟十字路口以北,没有那么大的水,他们三个人赶紧招呼。巡河队的水警认识这仨人,到近前接上,一看怎么还抬着个死人,也顾不上多说,借了一条空艇,把活人死人都接下来,掉头往石碑方向划去。

  驮碑的石兽已让大水淹没,水面上的那座古碑,在漫天雨雾中看来,只是个很大的黑影,让人觉得十分不祥。如今城南洼地没有河流了,相传很多年前有条古河,没人清楚那是什么年头的事了。郭师傅祖上倒几代,全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没听说有条大河通到南洼,除了看风水的先生能瞧出这地方以前有条河,岁数再大的人也不知道此事。至于说驮着镇河碑的无头王八是赑屃,那也是人们一厢情愿的观点。龙生九子不成龙,分别是九种动物,当中有一种叫赑屃,力大无穷,寿命长,能负重,专门给帝王驮碑,其实也没准是某种镇妖辟邪的石兽,因为脑袋断掉了,无从追究它是什么。

  古时候立碑的用意,大抵是为了让后人得知,此地曾经出过哪些大事,但这块石碑上的字迹饱受风吹日晒雨淋,加上岁月消磨,已经没人看得出石碑记载了什么内容。只听张半仙说,石碑至少是几百年前还有河水的时候所立,看形状像是官碑,因为压住了通往南洼的那条河流,挡住了不少阴气,整个魏家坟的风水全让它拿光了,所以这地方邪行,风水不好。

  郭师傅等人上了小艇,他隔着雨雾,模模糊糊看见路口石碑,心里一走神,不免想起了这些事,寻思:“张半仙不过是个家传几代看阴阳宅混饭吃的,之前还说我们到魏家坟捉拿连化青,这一去是有死无生,最后不是也没出事吗?”他正跟心里琢磨,却听李大愣说:“今天把连化青的尸首带回去,什么三岔河口沉尸案、土地庙铁盒藏尸案、魏家坟古墓缩尸案,等于全让咱们给破了,郭二哥啊,往后这些事传扬出去那还了得,你不是河神谁是河神?”郭师傅听李大愣这句话心里一哆嗦:“坏了,千万别提‘河神’,提了这称呼准倒霉。”

  郭师傅有心告诉李大愣别说,可为时已晚,低头看了看连化青的尸首,只见那直挺挺、硬邦邦的死尸,也在盯着他看。连化青生有妖异之相,一目双瞳,一个眼中有两个瞳仁,所以那对眼珠子跟俩黑窟窿似的十分可怕。郭师傅听说死人尸变是半夜三更才会发生的事,此刻天还没黑,可连化青那双眼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骇异之际,忽然感到身子猛地一晃,他们三个和那死尸一同翻落水中。马路上的积水只漫过普通平房的一半,河神郭得友是什么水性,到水中先定下神闭住气,满以为两脚一蹬地就站起来了,可就觉得这水流比他想得要深,而且冷得刺骨,骇异之余,来不及多想什么,他和丁卯俩人拖着不会水的李大愣。三个人从水里出来挣扎爬上岸边,抬眼看看周围,雨雾蒙蒙,隐约看到不远处耸立着一块大石碑,连化青脸朝下趴在那石碑底下,魏家坟原本的马路和房子都不见了,石碑四周是大片的荒地。

  咱这本书为什叫“河神·鬼水怪谈”,因为会说到通往南洼的那条河,没有这条河怎么能叫鬼水怪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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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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