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因何而亡。
也许是饿的,也许是冻的,也许是病的……
而这一切,皆源于一个“灾”字。
偏偏这个“灾”字,没有及时获得当权者的重视。
如果知情者早些上报,如果当道者早日留心,是不是眼前的景象就不会出现?
我扪心自问,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种恐惧。
“末将参见左相。”正在此时,身后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与辰灵闻声双双回头,见一个看起来像是有点地位的官兵正半跪在地,冲着我俩行抱拳礼。
“免礼。”
“谢左相。”
“城门外的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见对方不徐不疾地站起身来,辰灵沉声询问。
“回左相的话,末将不知。”谁知那人连头也不抬,直截了当地表示无可奉告。
“那为何不可放他们入城?”辰灵又问。
“回左相,末将是奉命行事,并不知晓个中缘由。”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着,依旧是低垂着脑袋,显得恭敬而又疏离。
“奉谁的命?”辰灵追问。
“……”这回,对方似是犹豫了片刻,“回左相,此乃右相之令。”
“右相”二字一出,我顿觉所有的问题都找到了归咎之处。
心头猛地蹿出火苗来,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烧越旺——义愤填膺之下,我的脑中只剩温故离那张不讨喜的冷脸。
是以,一句怒斥似脱缰的野马般冲出咽喉:“他凭什么?!”
这一诘问令男子略吃一惊。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注目于我,显然不太理解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缘何敢于和一国之相叫板。
与此同时,辰灵的一只手已然拦在了我的胸前。我下意识地向他看去,目睹的是他微蹙的双眉和劝阻的眼神。
他在暗示我:不要冲动。
可我心里恨哪!凭什么他温故离可以不把活生生的人命放在眼里?凭什么他温故离可以未经我的允许就下达这种不合情理的命令?这皇城究竟是我天子脚下还是他温家大院!?
“末将斗胆,”我这边正竭力隐忍不发,那边厢,男子已然转移了视线,面色如常地对准了辰灵,“还请左相朴要为难末将,准许末将将此妇人送出城去。”
“呵。”辰灵尚未作答,我却已怒极反笑,“这位官爷可真是‘尽忠职守’,丝毫不讲人情。”
“……”那人听了,不禁再次打量了我几眼,硬朗的面容上流露出些许不快,但碍于我是丞相身边的人,他并未发难。
“以礼相待,朴要为难于她。”辰灵沉默了一会儿,径自应下了男子的请求,我闻言不由抿起双唇,倏地侧首凝眸于他,却意外地目睹他掏出了一些银两,“这些银子你拿去,替那妇人找个地方,把孩子好生安葬了,余下的,为城外那些老弱妇孺置备些食物、衣裳。”
话音未落,男子已是瞠目。他来回端量着辰灵的脸庞和他手里的银子,似是相当诧异。
“怎么?不愿替本相办事?”辰灵饶有耐心地举着手中的银两,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末将不敢。”对方这才回过神来,垂首抱拳。随后,他利索地接过辰灵递去的银子,又向辰灵行了个礼,举步走向那已然泣不成声的妇人。
我亦转过身子,目送其一步一步去往那可怜人的身边,弯下腰去欲将之扶起。而那妇人显然已经哭光了所有的气力,她双目无神,自言自语,任由男子把她拽离了地面——只是下一瞬便猛然还魂,死死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我转身避开,不忍再看。
“云玦……不要难过。”辰灵的轻声宽慰,反倒令我蓦地红了眼眶。
“我明白……”我吸了吸鼻子,挺起胸膛,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我没时间在这里感伤。”
他缄默不语,垂眸沉思。
我眸光一转,目视前方。
“我们现在就去温府。”
在抵达丞相府之前,辰灵问我,有没有想清楚此行是去做什么的。
我先是不明就里地看了他片刻,随后寻思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没有。只是觉得,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亲耳听一听他的说法。”
我如实相告,他不再言语。
我们都知道,倘若不从源头入手,今日之事,往后就会不断地重演。
而我们同样都不知道的是,自己是否有办法越过眼前的这一座大山。
可如果只是站在原处裹足不前,便永远也翻不过那崇山峻岭。
所以,我作出决定,而他,并未阻拦。
来到目的地,辰灵亲自上前,敲开了温府的大门。待他报上名后,开门的小厮竟是没有立刻迎我们进门,而是经由通报之后方领我三人入府。
这温故离的家丁,果真是和他家主子一般高傲不俗。
我心中冷笑,与飞檐一左一右跟在辰灵的后头,被带到了温故离的书房外。
“大人这边请。”小厮恭敬地示意辰灵往屋里去,接着目光一转,视线落到了我和飞檐的身上,“两位请随我来。”
显然,这小厮是将我二人看成了左丞相的侍从,欲带我们去偏房等候。
“这位公子将与本相一同入内。”辰灵来回看了看我和那小厮,指向十分明显。
“这……禀丞相,老爷只许您进屋相见。”小厮略显为难道。
“若是唐突了右相,本相自会负责。”辰灵面色如常地表示。
“怎么?”见那小厮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沉默了许久的我忽而侧首泰然一笑,“温丞相难不成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拿你出气?”
我话音刚落,对方便微微瞪大了眼,惊讶地注目于我——此时,我已遣散了嘴角的笑意,转而以冷眼与之对视。
不知是不是被我这眼神震到的缘故,那小厮蓦地低下了头,将原本将欲出口的话愣是吞回到肚子里。他似是蹙眉思量了一会儿,终于垂眸领着飞檐离开了。
至此,我同辰灵相视颔首,同时举步跨进了温故离的书房。
头一回来到温故离的府邸,头一回进入他的书房,我自然免不了粗略地打量一番,却不料,这屋里找不出几件古玩珍宝,倒是飘溢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很快,我便在一张书桌前看到了正在提笔挥墨的温故离。
褪去朝服的他身着一袭青衣,凝神于白纸黑墨之间,全然没了平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冷傲与犀利,倒更像是个寄情于山水的文人墨客。
“辰灵贸然前来打扰,还望温相海涵。”与我一起站定在三米之外,辰灵冲温故离作了个揖,不卑不亢地开口。
温故离不紧不慢地舞动着手中的笔,并不急于抬头。就在我快要出声提醒我们的存在之际,他忽然收笔将之举在半空,然后老神在在地抬眼来望。
这一望,饶是他,也难免一怔。
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整张脸上迅速爬满了错愕。尽管他收敛神色的速度异于常人,我还是被他难得一见的精彩表情给“逗乐”了。
原来他也有大吃一惊的时候。
说时迟那时快,温故离这就搁下了笔,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的跟前。
“臣不知皇上驾临寒舍,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他毫不迟疑地跪在我的面前,俯首行了大礼。
我俯视着他匍匐不起的姿态,一句“平身”正欲脱口而出,却被我及时咽了回去。
眸光移至不远处的桌面,我眯了眯眼,又将视线安放回他的头顶。
“温丞相可是在作画?”我悠悠地问。
“……”他似是微微抬了抬身子,但脸仍旧朝向地面,“难登大雅之堂,让皇上见笑了。”
此言一出,我还真就笑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望着书桌上那被我认定为“附庸风雅”的墨迹,扬起的双唇倏尔平复,“温丞相可知,在你悠然作画之时,这皇城之内,有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生生没了性命?”
“……”保持着磕头行礼的姿势,温故离没有回话,想来是被我问得有些朴名。
“抬起头来。”我一字一顿地说着,一双眼直直地注目于他。
他微皱着眉跪直了身子,与我四目相接,好像适才发生在街上的悲剧与他全无关系——那份从容,那份无辜,一下子就点燃了我心头的怒火。
毫无预兆地弯下腰去,我凑近了他的脸,瞪大了眼逼视而去:“城外有群灾民一事,你可知晓?”
“回皇上的话,臣知道。”面对我的横眉怒目,他居然反倒散去了眸中的少许疑惑,继而镇定自若地作答,“不知皇上是否记得,皇上问及臣姓名的那日,臣还同皇上提过此事。”
“你说什么?”意外的言论为我带来了短暂的愣怔,亦令我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不由开始搜肠刮肚。
你我君臣一场,这么些天了,朕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臣,温故离。
温狐狸?
回皇上,是“故友”之“故”,“离别”之“离”。
渐渐地,我想起来了——在那场对话之前,温故离确实提到了那些老弱妇孺快要在皇城外聚集成群的事。
“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他们是一群灾民?!”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从回忆中抽身的我反倒更添一分怒意。
他静默不语。
“朕在问你话!”
他仍旧三缄其口。
“好,好!朕先不跟你计较这个。朕问你,那不准他们入城的命令,可是你下的?”我强忍着怒意,继续质问。
“回皇上,正是微臣。”这回他倒是直言不讳,还依然不慌不忙。
“你凭什么?!”我高声发难。
若是此刻手中有物,我真怀疑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直往他那张毫不畏惧的脸上砸去。
“臣无话可说,请皇上治罪。”孰料我的厉声诘问换来的竟是他二话不说的一叩首。
“你以为朕不敢动你!?”我火了,真的火了,第一次在他面前不计形象地吼出声来。
“皇上息怒。”就在我气得脑袋都要嗡嗡作响之际,旁观许久的辰灵发话了。
熟悉的声音稍稍将我从无处发泄的愤怒中拽出了一点,我微喘着气,侧首向辰灵看去,见他正皱紧了眉头冲我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