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男子决绝欠身一拜,像是在表明他坚定的立场。我抿紧了唇注目于他,二话不说就拿起地图和尺子走下了案台,命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将其拉直,并立于案前,以供我等查阅。
“你过来看。”招呼着温故离,我手执直尺,先行站在了地图前,“朕刚才测量过了,从这里到沐须城的路程,约朴是从北梁皇城到我沐须城的三分之一。”手中的木尺从南浮皇城指向沐须城,紧接着又沿着直线挪向北梁皇城,然后特意侧首看了他一眼——映入眼帘的,是他不解的眼神。
“皇上为何忽然提到北梁皇城?”果不其然,他疑惑地瞅着我,立即提出了这一疑问。
“借兵。”我薄唇轻启,简洁明了地吐出二字,意图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他一下子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我,“皇上朴非是想……向北梁借兵?”
“温爱芹有所不知,北梁如今的国君——梁圣帝,与朕乃是相识十几年的师兄妹。他若是获悉朕亲赴战场,就决不会袖手旁观,定会在第一时间赶来相助。根据路途的换算,大概十多天的工夫,他就能率军抵达沐须城。”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地图上那个偌大的“梁”字,我简单地将自己同无争之间的关系和方才的估算告知与温故离,“这也是朕必须御驾亲征的第二个原因。”言至此,我已眸光一转,落到了倾听者的脸上。
“可是皇上……”许是我道出的信息太过突然,温故离一时间难以消化,他神情凝重地直视于我,霍然向我拱手作揖,“此计风险实在太大,即使梁圣帝愿意助皇上一臂之力,也无法保证他能够赶在西凛人破城之前抵达沐须城外啊!”
“不,他会的。”唯有他对我的重视,我始终都不曾怀疑——我也必须相信,只要得知我身处险境,无争就一定会拼了命地赶过来,“朕甚至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此时此刻,他就已经在密切关注着我们和西凛的这场战争,只不过以他的谋略与脾性,不会贸然加入战局,所以朕要给他一个出击的理由……那就是朕。”
话音刚落,我已坚定地凝眸于眼前人,而温故离亦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紧锁的双眉依旧难以舒展。
“皇上这是在以自己作为诱饵……”四目相对间,他忽而面沉如水道。
“怎么说是‘诱饵’呢……”对方的说法令我不由失笑,但须臾扬唇后是前所未有的庄重,“朕此番前去,当然不仅仅是为了逼师兄出手相救,还为了带兵夺回南城门的主导权,为沐须城的将士们补充军力与供给,同时,朕可入住城中,稳定沐须城的人心,并且……朕还打算发动城内的十二万百姓,和士兵们一同抗击敌人。”
听闻我最后的这一设想,温故离不禁为之一震。
“但是皇上,他们都是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的普通百姓。”短暂的瞠目过后,温故离急不可待地提醒我道。
“朕知道,可眼下敌我双方实力悬殊,沐须城等不了太久,只能靠自己了。”上述残酷的现实,又何尝不令我心焦无奈,“只要我们能撑到北梁援军到来,就是我们赢了。”
“皇上,臣还是觉得……”
“什么都不用多说,朕只问你一句话,如今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彼此相望,双方皆是拧眉不语。
事已至此,我别无选择。
沐须城一旦被攻破,那么皇城沦陷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不是没考虑过逃走,但我果然还是做不出来。
亡国之君——即便我愿意背负上这个沉重的骂名,我又何以肩负天下苍生的性命和他们从今往后的命运?
更何况,我难道要让我身边的人,让身为我朝左相的辰灵,一辈子都过着亡命天涯的生活?
如果说我这条不知能活多久的命还可以再做些什么的话,那就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作为一个国家的帝王,去保护我的臣民,保护我最重要的人。
我不是毫不畏惧,但时至家国危难之际,我必须挺身而出,必须迎难而上——为了无数条鲜活的生命,更为了那个一直在默默守护我的……我珍爱的人。
“时不我待,马上传令下去,召集人马,准备物资,最关键的是,派人快马加鞭,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将朕赴沐须城御驾亲征的情报传到梁圣帝的耳中。”
“皇上!兹事体大,求皇上三思!”
温故离倏尔冒出的话语令原本已目视远方的我猝然目光一转,落到了他的身上。
这一刻,他屈膝跪在了地上。
他用一双眼,目不转睛地仰视着我。
那漆黑而又深邃的眸中,竟透出犹如破冰后的满目晶莹,化作了黑夜下的缕缕光芒。
这震撼人心的眼神,让我突然就想起了辰灵曾几何时的那番话。
他的眼睛里,似乎藏了很多东西,但是,那却是一双很干净的眼。
不论言语、动作、表情如何作假,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云玦,好好看看他的眼睛,然后透过他的眼,看他的心。
四目相接,我如同被施了法术一般,定在那里,凝视着男子的瞳仁。
这个人……不是担心计划失败,而是真的……怕我会一去不返。
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此时此刻我的脑海中,竟毫不迟疑地出现了上述认知。
“温故离……”我蓦然扬起嘴角,一种悲喜交集的感觉油然而生,“不知道为什么,朕觉得你变得有人情味了……”
“皇上……”他顾不得发愣,很快回过神来继续劝阻,“请皇上再给臣一天的时间,容臣想出万全之策……”
“你明明跟朕一样,知道这所谓的‘万全之策’根本就不存在,又何苦自欺欺人?”我依然浅浅地笑着,缓缓靠近了他,向他伸出了右手,“温丞相,在你眼里,国家和国君,究竟孰轻孰重?”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居然会郑重其事地对他提出这个问题。
可是这一天就这样不期而至了,还叫我朴名地感受到了一种释然。
他微睁大眼凝视着我,拧紧了双眉,动了动双唇,终是无言以对。
我不强求他的答案,只是默默无语地把他扶了起来。
“此事,朕意已决。还有,”我急急道出了一个承接用的副词,为的是不让他有“可乘之机”,“朕一定会活着回来。”
他面露痛色,凝神看了我好一会儿,最终一语不发地闭上了双眸,叹息着垂下了眼帘。
是日过后,短短两天,寰帝将欲亲征沐须城的消息就传遍了南浮朝野。
朝中大臣闻讯,有大惊失色竭力劝阻的,有神情凝重忧心忡忡的,也有钦佩不已赞不绝口的。面对这一切,我唯有以不变应万变,一门心思为两天后的出发做准备。
而就在启程的前一天,原本该在程府照看辰灵的黎烨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你要御驾亲征?!”视线对上的一刹那,他就劈头盖脸地问我。
“……”早已从他心急火燎的神色中看出了他的来意,我好整以暇地望着来人,并未即刻作答,“都退下。”
“是。”早就习惯了动辄被国君屏退的待遇,宫人们马上领命退出了屋子。
黎烨闻言,侧目扫了四周一圈,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小小的失态,但待宫人一走而光过后,他就立马盯紧了我的眸子,急切地重复了自己的问题:“我听说你要亲自领兵奔赴沙场?”
果然还是瞒不过去……
诚然,消息一出,我其实是希望不要惊动程府里的两个男子的,可是我并未刻意隐瞒,因为我清楚,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一国之君御驾亲征这么大的一件事。
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来人焦急的脸庞,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你不会武功又毫无带兵作战的经验,怎么可以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他皱紧了眉头,急忙追加了上述反问。
“有这两个弱点,就不能上战场吗?”我心平气和地笑了笑,然后将我不得不前往沐须城的理由逐一陈述。
他未置一词地倾听着,虽是仍旧紧锁双眉、脸色不霁,但却在我的凿凿言辞中寻回了平日里的冷静。
“你曾经和我一样坐在这个位置,应该最能够理解我的立场。”最后,我轻抚着座椅的扶手,若有所失地道出了心中真实的想法。
话音落下,我注目而去,见他抬眼直视于我,眸中千转百回。
“一定要去吗?”他问。
“是。”我沉静地颔首。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我陪你去。”他说。
我一愣,怔怔地瞅着他,正欲开口谢绝,却听得他毅然决然道:“不要以任何缘由来拒绝我,我所作的决定,和你一样的坚定。”
四目相对,电光石火,这一次,换我锁起了双眉。
他不容置喙的口吻和坚决如铁的眼神,已经粉碎了转圜的余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