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不再言语——我更是陷入了朴名其妙的惆怅。
直到我遽然从怅然若失的情绪中抽身,思忖着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后的历史兴替委实不是我应当操心的,才茅塞顿开地告诫自己:理应以解决当前问题为重。
诚然,眼下内忧外患,令人焦头烂额,我哪里还顾得上百年之后的事情。
这一夜,我没能安然入睡。
以毒攻毒的结果明日即将揭晓,突如其来的战事将人杀了个措手不及,温故离义正词严的话语犹言在耳……大大小小,纷纷扰扰,搅得我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于是,我索性爬起身来,点了蜡烛,穿上衣服,独自往辰灵房里去。
接近目的地之时,我偶遇了正杵在走廊里发呆的大夫——若非借着院里的火光,看不清是何人的我可能还会以为府里进了个贼人。
“这么晚了,你呆在这里做什么?”老人似乎在凝眉沉思些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是以,当我猝然出言相问,他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草民参见皇上。”好在他是个沉着稳重的人,很快就定下心神,转身意欲向我跪拜。
“不必了。”伸手示意他无须多礼,我下意识地望了望辰灵卧房的方向,“你在这儿干什么?”
“回皇上,草民不放心丞相的身体,故而前来一探。”面对我重复的提问,他欠身拱手,镇定作答。
昏暗的廊道里,我盯着老人沉静从容又饱经沧桑的容颜瞅了片刻,看不出任何异样。
“时辰不早了,去歇着吧。”
“是,草民告退。”
与老人家廊道夜遇的一段小插曲不久就被我抛到了脑后,我来到辰灵的房间,迎来了轮值者——飞檐的诧异注目。思忖着两个人一块儿守着也是浪费人力,我索性叫飞檐先去睡一会儿,因为我睡不着,正好可以在这屋里一边批阅奏折一边照看辰灵,等我困了,再去叫醒飞檐,让他顶我的班。
也许是皇命不可违,又或者是我的一番说辞的确合情合理,飞檐蹙眉思量了片刻,就向我行了抱拳礼,退下了。
他走后,我独自坐在桌边,借着烛光翻阅起奏本来。
夜深人静,思绪渐沉。
我对着一堆折子看着、批着,最后竟是睡着了。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没能坚守阵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破晓时分了。
惊觉自个儿一不留神睡了过去,原本只是想趴着歇一会儿的我猛打了一个激灵,触电似的直起了身子。
所幸仓皇四顾下,我很快发现了飞檐的身影,一问才知,是他半夜里不放心,跑来瞧了瞧,这才使得辰灵的身边不至于一晚上没了清醒的人看护着。
对于我的失误,飞檐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可我还是心有余悸地对自己进行了一番“谴责”,同时不由自主地盯着辰灵瞧了半晌,确信他仍是安安稳稳地睡着,我那颗怦怦直跳的心才渐渐安分下来。
然而这种心安并没有持续多久,只缘我随即想起,今日是第七天。
我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
昨日里颁了圣旨,今天一早,年饶就要率军出发,去迎战西凛人了。
可是我这个一国之君,却没有办法亲自相送。
我侧首看了看榻上之人。
罢,反正都被当成是昏君了,我就再“昏”一回吧。
日头越爬越高,我支走了飞檐,从衣橱里拿出最后一只瓷碗和其他早已谙熟的物件。
门外是按照嘱咐默默守候的大夫,门内是忐忑不安屏息凝神的我。
今天就该看到结果了。
我目视鲜血脱离手臂滴入碗中,恨不能将我的生命亦注入其中。
辰灵,你一定要醒过来。
简单处理完伤口,我拿着碗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碗中殷红的液体,一颗心忍不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但我当然明白,我的血并非神药,不可能立竿见影,是以,喂完了血,我就忙不迭请大夫进屋,让他替辰灵把脉。
同样知晓今日之关键的黎烨也跟进了屋,和我一起紧张地等待大夫宣布结果。
“启禀皇上,”凝神把脉半晌,老人站起身来向我作揖,“据草民诊断,丞相已没了中毒的迹象。”
话音落下,我非但毫无喜色,反而蓦地心下一沉。
想当初,我同时身中一树繁花和一叶障目之毒,几经折磨后死里逃生,穆清弦也说号不出一点中毒的迹象,可现如今,体内却是奇毒复发……大夫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
思及此,恐惧不由分说地自心底蔓延。
“皇上?”大约是不但没见我松一口气,反而目睹了惊恐怔忪的神情,老人家纳闷地唤了一声,令我猛然还魂,定睛与之对视。
我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只晓得我的心头已生生压上了一块巨石。
而此时,老者似乎也从我异样的表情中领悟到了什么,忽而神色一变,有些慌张地低下头去,避开了我的视线。
“丞相何时能够苏醒?”未等我对他的这一突然改变作出分析,身边的黎烨已然先一步提出了问题。
“回公子……”老人顿了一顿,好像是在寻思合适的措辞,“不出意外,应当今日即可醒来。”
“有劳大夫了。”黎烨说着,对着老人颔首示意。
“皇上若是没有别的吩咐,那草民就先告退了。”老人躲避着我的目光,埋低了脑袋沉声道。
“……”我目不斜视地盯着老者,蹙眉沉默了片刻,“退下吧。”
“是。”老人分别向我二人行了礼,便默默无言地离开了屋子。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乃至心跳声。
我一言不发地坐上了床沿,伸出手握住了辰灵的右掌。
这只手,曾为救我而负伤。
如今,伤口已然愈合了不少。
可是,他因为我而染上的毒,却如同鬼魅一般,在他的身体里飘忽不定。
“我终究是害了他……”我凝视着他的睡脸,从眼眶发热到潸然泪下,不过是一转眼的工夫,“终究是害了他……”
“现在还不能下定论。”黎烨一个跨步来到我的身前,蹲下身子握住了我的手,“你的情况毕竟和他的不一样,无论是所中之毒还是中毒的方式都不一样。”他仰视着我,如此强调着,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所以,不要轻易地就下结论,好吗?”
可惜他的安慰,却没有办法叫我放宽了心。我依旧不能自己地流着泪,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那个大夫……”他突然话锋一转,不知是为了转移话题以分散我的注意力,还是当真在意他所提到的那个人,“他想来已经猜出了你身负奇毒之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不知道……”我心里头乱着,目光亦随之游移不定,“先让他在府里呆着吧,辰灵……还需要他的诊治……”
这一刻,我全然无法预见,几个时辰后,那个被我俩卯上的老者,竟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替我作出了决定。
是日傍晚,夕阳西下,可辰灵却迟迟没有睁开双眼,这让在煎熬中苦苦等待的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让出秀去把大夫请来,却不料等来的竟是脸色煞白的女子。
“皇上!皇上不好了!”房门猝然被人推开,闯入视野的是我那平日里素来沉稳的贴身侍女。
深知出秀秉性的我不禁心生疑惑,因为她为人稳重,很少会表现得如此慌张——甚至罔顾礼节,就这么直愣愣地冲进屋来,嘴上还叫嚷着有几分刺耳的话语。
“做什么这般惊慌?”我皱着眉头站起身来,目光从她的脸庞移向她的身后,却没有看见我要找的人,“大夫呢?”
“皇上!回皇上……大夫、大夫他……”出秀气喘吁吁地说着,看起来像是刚一路跑回来。
“大夫怎么了?”而这时,我也渐渐从她一反常态的言行中察觉到了异样,心中登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他死了……”女子战战兢兢地回答。
“你说什么!?”她话音落下,我只觉脑袋一懵,旋即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故而扬声反问。
“大夫……他死了……”出秀惊魂未定地说着,可这一次,字字皆清晰入耳。
我微张着嘴,目瞪口呆。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
下一秒,我就猛地打了个激灵。
难不成是因为?!
我遽然看向床上仍旧不省人事的辰灵。
不,不可能!
立马否决了心中的猜测,我二话不说就往屋外跑。
火急火燎地冲入老者所在的房间,我目睹了他一动不动端坐在桌前的景象。他的身上见不到任何伤口,那张双目紧闭的脸,甚至安详得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自……自杀?真的是自杀?
我难以置信地靠近了老人,心悸不已地伸出右手,颤抖着探了鼻息,又默念着“冒犯了”,去摸了他的脖颈。
没有气息,亦没有脉搏。
眼前的这位老者,是真的离开了人世。
这下,我不得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