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未见，他瘦了不少，胡渣丛生，添了几分沧桑和老成，但还是那般俊朗英挺，总觉得这样的男子不适合沙场征战，而该是轻袍缓带，衣袂带风，不沾尘世的浊气，终日舞文弄墨，红袖添香。总之，小白脸该干的事情，他都照着做一回，那便是再合适不过了。
若他真是那样的人，与她之间也没有这么多的重重阻碍。她完全可以仗势欺人，把他留在身边。
可他是田宗彦，齐国的武安君，列国忌惮的屠夫杀神。
他是为战场而生的，是为征伐而生的，而她只能远远地望着他，便满足了。
如同此刻，她穿着士兵的甲衣混迹在姬央的侍卫当中，脸上带着一张平庸至极的人皮面具，与他擦身而过时，他根本认不出她，断然加快步伐，走向马车，把车上的“苏白”抱下来。
苏白不自觉地噘了嘴，后悔自己没有坐在马车上，而玩什么易容。
然而，下一刻惨剧便发生了。
田宗彦的手陡然一松，“苏白”被扔在地上，痛得眼泪都流出来，可他竟是看也不看她一眼，把目光转向初小和女杼，二人心虚得厉害，低了头，不敢与田宗彦对视。
“告诉她，不要入中山国。”田宗彦在初小耳边小声说，他没有打草惊蛇的意思，深知苏白此举的目的，他不能道破，不能公开寻找，“我要带她走，我会在这里等她。”
“公子不要再寻殿下了，殿下心意已决，她答应公子央的婚事，等中山国的诸事结束，便会与他回燕国。”女杼接收到苏白的暗示，咬了咬牙，狠下心，把她之前的吩咐一字不漏地说了，“而公子还有诸事未了，与殿下并非同路人。殿下此前已把话说得很明白，还请公主勿要纠缠。”
“这话是她让你说的？”田宗彦眸中寒光毕露，“她想去中山国找死，你们也不拦着吗？”
初小说：“这是公主的意思。”
田宗彦抬起头，对身后的苍狼卫冷冷地下令，“杀！一个不留！”
苍狼卫接到命令，抽出腰间佩刀，朝姬央的侍卫队走去，一抬手，齐刷刷的人头落地，鲜血喷薄，场面血腥。
“等等。”姬央不得不从侍卫中走出来，“公子彦，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害死小白吗？”
“小白也是你能叫的？”田宗彦不悦地眯了眼睛，看着姬央那些易了容的平庸面孔，鄙夷地勾唇，“堂堂燕国公子央，竟也是贪生怕死之徒？”
姬央上前把“苏白”扶起，小心翼翼地扶上马车，仿佛她就是苏白本人，殷勤而周到。
“这是小白的意思。”姬央往人群中望了一眼，“公子难道想害死小白吗？若是让人知道，她易容进入中山国，还会有命在吗？”
“你明知道她进了中山国会没命，你还把她带到这里来？”田宗彦大怒，但此时是燕与中山的边境，耳目众多，他只能压低声音，克制他的怒意，“她不能入中山，姬容想要她的命，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让人假扮苍狼卫，想让小白对我产生误解，好让她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公子怕是误会了，让小白到中山国的人，并非是央，而是攘侯，小白的二哥。她是为了保住两位兄长的命，将来回邯郸夺赵国国君之位，才毅然决定入中山国，拿回原来属于她的东西。”
“攘侯为何要让小白到中山国，我不想多说，你做过什么，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只要你把小白交出来，我可以放你平安回到燕国。否则……”田宗彦抬手，“你的人头可就保不住了。”
一把锋刃压在姬央的肩头，陌离的声音透着死亡的阴霾，“苍狼卫的刀一出鞘，无血不归。”
姬央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公子彦，只要你放我离开，我可以保证大战时，可以放你一马。”
田宗彦大笑，“在战场上，你没有资格同我说这样的话。只有我不想杀的人，而没有我杀不了的。”
陌离握刀的手渐渐收紧，刀刃在微露的晨曦中白光微闪，映出他脸上视人命如无物的冷漠。
苏白知道，若是她再不出现，陌离不会手软。那日在临水第一次见他时，他面对成堆的尸体无动于衷，只因为那是田宗彦临走时的命令。他只听从于田宗彦，不管他是错是对，他都会照办。苍狼卫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存在，苏白在临水已经经历过。
“二位公子，有什么话不要在这里说。这里风大，还是请屋里坐下来，好好说。”苏白堆起一脸的假笑，奴颜媚态地朝田宗彦点头哈腰，“公子，里面请吧。”
田宗彦眼风一扫，扣住她的手腕，“还有个不怕死的。”
“疼，疼，疼。”苏白叫唤起来，可田宗彦视若无睹，紧紧扣住把她扯进客栈，同时下令封锁，不许任何人进来。
苏白被他攥进一间客房，才松了手。
“你终于肯出现了。”田宗彦神情一松，像是放下心头大石，随即把她拉进怀中，狠狠地抱住，似要把她嵌进身体里，“我只是暂时放你回云中，可你却跑得如此之远，你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他的铠甲冰冷而坚硬，硌得她胸口难受，但她却没有推开他，贪恋他的怀抱的宽厚。若是可以，她想一辈子都赖着他，永不离分。
可他们是敌人。
苏白狠下心，把他推离，刹那的抽身，仿若放弃了整个世界，“公子彦请自重，你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何去何从，不必公子费心。”
“倘若我说，云中粮仓的失火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可愿相信？”田宗彦靠上前去，她便后退一步，与他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苏白摇头，“云中粮仓之事，我相信与你无关，但是临水大营那场血腥的屠杀，乃我亲眼所见，还有西衍的出现，你根本就没有做到你的承诺，你骗了我，骗了所有人。但这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以后要做什么与和我无关，也请你不要阻止我做任何事情，因为我也与你无关了。这些话，我以前说过一次，眼下再次重申，希望你能记得。我要入中山，拿回我应得的，助二位兄长回邯郸夺位，日后齐赵是敌是友尚且不明。而你有你的大仇未报，齐国王位于你志在必得。他日若是有缘，或许还能联手，但若是战场上相见，也不必手下留情。”
“你入中山会有危险，姬容不会容你。”田宗彦把她逼入墙角，“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你就不能听我一回吗？”
苏白轻笑，“好啊，你把死在临水大营外那些将士的命还给我！”
田宗彦抽出自己的佩刀交到她手上，下颌紧绷，剑眉微扬，凌厉的五官踱了一层淡淡的哀伤，声音微哑，带着几分哀婉，“既然你要，我便给。命令是我下的，这命由我来偿还。杀了我，替他们报仇。”
苏白惊得说不出话来，手中握着那把冰冷的刀，刀很沉，不是她能掌握的重量，她依稀能闻到刀刃的血腥味，这是一把杀过人，见过血的刀，只要刺进他的身体中，他一定会没命。她知道那一定会疼，因为到这里之后，她伤了两回，若不是空间的复原功能，她早就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我说了，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田宗彦的语气平静如水，丝毫不像是将死之人，生死于他太过平常，不过是须臾之间。
苏白叹气，她实在是抗拒不了这样的男人，他连赴死都这般的理直气壮，毫无惧色。她如何能要他的命，就算他想给，她也要不起，不敢要。
“那你放了我，让我回中山国。还记得吗，离开四方会馆时，你不是也让景风带我回中山国。你说过，到了中山国，我才是安全的。为何你现下却不让我进中山国？”
“那时，姬容和姬央都在赵国，只要你赶在他们之前到达中山国，得中山国的认可，你便能拿回你的东西。可眼下的情况，姬容已经回国，姬央与他同流合污，你入了这中山国，还会有命在吗？”田宗彦很生气，“你就算再恼我，再气我，想杀了我替云中的将士报仇，你也不能以身涉险。”
“以前你不想回中山国，是因为我想和你一处，不管多难我都愿意坚持，就算没名没份，我也想赖在你身边。”苏白美目微动，清绝的容颜在取下面具的一瞬间，如出水的芙蓉般清雅诱人，“可是你我身上都有属于自己的责任，我不能率性而为，而令兄长们处境艰难。因为你，云中大营已陷入绝境，十万人的生死因你而悬于一线。赵王想他们死，姬央也想利用他们，他们何其无辜，只因我一人的选择。我做不到苍狼卫对生命的漠视，也做不到一走了之，只遵从自己的本心。无论如何，我都是赵国的长公主，我有责任保护我的将士们不再遭受无辜的杀戳，他们应该死在战场上，壮烈而豪迈，就像你的苍狼卫一般。你说过，你想假死遁逃，保存实力，伺机报复。而到那时，与你结盟的兄长，都会因此而受到更多的杀戳。”
“所以，你还是要入中山？”田宗彦苦笑，“因为若是与我一处，我得了中山国的财富，世间将无人再是我的阻碍。对吗？”
“没错。”苏白没有否认，“你我将来只能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