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旁是长长的宫道,荒芜而凄清。
祁阮推开了门,瞬间深秋的冷气便席卷了全身,已近深秋,天气还真是凉了不少。
她是大邺王朝的七皇子,也是曾经的废太子。
一年前母后因巫蛊之案被赐下一杯毒酒,从此她便从云端跌下,居住在被称作冷宫的北宫之中。
“殿下,这天是越发的凉了,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吧。”
红叶看似十分镇定,可是双手却隐隐约约的颤抖着。
祁阮发觉了红叶的不同寻常,接过姜汤却迟迟不动,反而抬头看着红叶,“这是怎么了?可是又被外面那些贱仆为难?”
谢皇后去世之后,后宫里便是蒋贵妃一手遮天。
因此对于祁阮来说,缺衣少食,被宫人阳奉阴违地欺负是惯常发生的事情。
见祁阮发觉了自己的异样之处,红叶顿时一个激灵便已经跪倒在地:“殿下……殿下恕罪!”
“您以前不肯教奴婢贴身伺候,可是昨夜您昏倒在太庙里,奴婢为您换……换了衣服……”
红叶身躯愈发颤抖,吐字艰难,说着竟然流下泪来,小小的巴掌脸看上去甚为可怜。
祁阮顿时心中一惊,转而却露出无奈的笑来,看来这小丫头是发现自己的秘密了。
从前世开始,祁阮就一直保留着巨大的秘密。
她的确是谢皇后的孩子,只是不是嫡子,而是嫡女。
这里面的缘由说起来甚为复杂,好在她现在不过是十三岁,身量尚未发育完全,才得以遮掩。
一直侍奉的七皇子突然变成了皇女,想来红叶所受的惊吓着实不小。
祁阮淡淡说道:“你可知道这件事一旦被别人知晓了,会有什么后果?”
“奴婢绝不会背叛殿下!”红叶连连磕头:“奴婢就算是死了,也绝不会——”
祁阮连忙上前掩住她的嘴,将她拉起来,和善说道:“不必这样,叫别人看见了可不好。红叶,你伺候我也有两三年了,我心里一直是将你当做姐姐的。”
她趴在红叶的耳边低声说道:“只是有些秘密,既关乎着我的性命,也关乎着你的性命。”
“只是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他们生下来就是坏的,害完了我,自然也不会留下你……”
“你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家人,想来也不愿卷入危险的事件中。”
这既是提点,又是警告。
红叶干咽着喉咙,细细答道:“奴婢明白。若是有人盯上了奴婢,哪怕奴婢出卖了主子,也做不了功臣,只会被人当做那留下污点的老鼠。”
当初能被谢皇后选在祁阮身边伺候,红叶自然不是蠢人。
从她跟在七皇子身边起,就和七皇子的命运绑在了一块。
若是看不清这一点,宫里的荷花池和枯井里,可是有着数不清的冤魂。
祁阮拉着红叶的手坐在榻上:“好红叶,现在也只有你我相依为命了。”
喝了口姜汤,详细说道:“太庙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我怎么会在那里晕倒?还有,这一夜有没有什么人来过?”
祁阮话语里也有试探的意思,她直觉这里面应当有什么故事发生。
“回殿下的话。这件事也怪奴婢,昨天奴婢告诉您校场里的杏子熟了,您实在无聊,就带奴婢一起去打杏子吃。现在这个天气校场是没什么人的,可是不知道哪个嘴碎的报给了贵妃娘娘。”
红叶说着眼圈泛红:“贵妃就说您打了昭光圣太后最喜爱的杏树,定然惹她老人家发怒,就罚您在太庙的牌位前跪满三个时辰。”
“您身子骨这么弱,天气又冷,哪里受得住?后来就昏倒了。奴婢到太医院求只有周太医肯来,可是他也只是隔着帘子看了看,吩咐好好休息,就回去了。”
昭光圣太后就是祁阮的皇祖母,在祁阮出生之前太后就薨了,祁阮对她没什么印象。
“想来太医也是不愿意沾我这晦气之人罢。”祁阮凉凉的回应道。
其实她也能理解,毕竟太健康的废太子会惹贵妃和圣上不高兴,而若是治疗不当病死了,太医就是最合适的替罪羊。
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处境,自己是再明白不过的。
母族谢家不复存在,这皇宫之中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不过既然周太医没有诊脉,应该也不会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罢?
“殿下……奴婢、奴婢……”
红叶既感慨祁阮的命苦,也为自己感到担心。
忧思惊惧,不一而足。
“没事了,你起来吧。该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像往常一样。”
其实除了身份上的秘密,她还有另外一个更大的秘密,只是暂时不打算告诉红叶。
即使委身在这破败的冷宫中,祁阮也知道眼下的形势如何紧张。
她的母亲谢皇后以及舅舅谢国公的陨落,代表着谢氏一族的彻底倒台。
但这并没有阻止剩下各方继续博弈,看似平静和缓的朝堂暗潮涌动。
天色将暮,红叶捡了一些枯枝当做炭火烧。
这间大殿外表仍然还算豪华,内里却空无一物。
因为从前不远处的冷宫烧死过几个人,因此也有过闹鬼的传闻。寒风吹拂过落叶,映照出影影绰绰的阴暗,让红叶不禁缩起了脖子。
而此时的祁阮,却凭借记忆从床下摸索出一个黑漆漆的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是几个小金裸子和珍珠首饰。
祁阮从中拿出一个玉镯并两支南海珍珠头花,递给红叶吩咐道:“你明天将这送给物事局的嬷嬷,就说七皇子快要被冻死了,让他们送些炭火来。”
红叶惶惶然地收下了,凄声道:“殿下……是红叶不好,让你受苦了。”
“哪能怪你呢。”
祁阮安慰道:“只是可怜了你,还要你陪我一起受苦。”
祁阮心道,要怪也是怪我那个过河拆桥翻脸无情的父皇。
若不是谢家的一力支持,皇帝绝不可能从当初的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登上这九五之尊。
自古君王多猜忌,谢家自知权势太大,因此也拒绝了皇帝的许多荣宠,谢皇后在后宫亦是韬光养晦,整个谢家除了祁阮的舅舅谢长风之外无人在京为官。
即使是谢长风,也已经准备交出军权养老归田。
但是祁阮十一岁那年的秋猎,祁衍被刺客掳走身受重伤,却彻底打碎了谢家对皇帝能顾念旧情的幻想。
根据谢家调查的线索,那件事分明就指向蒋贵妃。
但是以蒋贵妃的势力,根本无法使禁军与宫中侍卫双双出现如此巨大的漏洞——
背后的主使者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那是谢皇后的丈夫,是曾经谢国公出生入死的兄弟,是如今的圣上。
在这场绑架与刺杀之下,无论祁衍是死是残,他都无法再成为太子,也断绝了谢家外戚专权的途径;不仅如此,皇帝还可以皇后未能照顾好太子为由发落于她。
谢家也彻底看清楚了,以皇帝的薄情程度,谢家有权有势时皇帝才能多有忌讳,一旦谢家失势,只会落得最悲惨的命运。
祁阮到最后也不知道,她的哥哥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那时,她只来得及远远看了祁衍一眼。
他气息微弱,四肢怪异地扭曲着,衣服上全都是刺眼的鲜血。
祁衍被谢长风带走了,据说是送到秘密的地方救治,由祁阮暂时冒充祁衍,以保谢家安稳。
但是这一冒充,就成了祁阮的一生。
她遭遇了母后和舅舅的惨死,遭遇了谢家的灭亡,遭遇了一个时代的混乱。
朝廷昏庸,吏治腐朽,这真是一个混乱的时代。
——恰巧,骠骑将军韩城也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