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杰再次来到顾诗晨别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了,别墅一楼有几个房间还亮着灯,看来她还没有睡。
鸠杰并不想打扰她,他围着别墅转了一圈,然后又来到昨天那个长椅旁,坐了下去。
深夜依旧清冷,但今天他穿的厚实,已经暖和了很多。
鸠杰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天,今夜天气不错,云不遮月,群星璀璨,水银般的月光洒下,别有一番意境朦胧。
他静静的坐着,将自己的思想放空,任由思绪不受拘束的纵横驰骋,往事一幕幕纷至沓来,如过电影般在眼前闪现。
那一晚,父亲在卧室中沉沉的睡姿、龙山公墓中自己铿锵有力的誓言、在浑河桥上茫茫大雪中的离别……
每当鸠杰静下来,这些画面总是不由自主的涌上心头,仿佛时刻提想着他,有一个缠绕心头的迷还没有解开,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鸠杰心中有恨,他恨害死父亲的凶手,恨如此沉冤始终不得雪,恨自己的无能!
心中沉积多年的戾气有如蓄势喷发的火山,那力量足以让他陷入疯狂,毁灭一切,毁灭自己。
但同时,心中另一个声音却始终提醒着自己要遵守守夜人的誓言,在言行中遵从谦卑,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等诸般美德。
这些净化人心的教条有如一道封印,深深压制着鸠杰心中的戾气,每当他将被仇恨折磨的失去理智时,这些教化都如一道清流平抚他内心的躁动,安稳他恨海中的风浪。
鸠杰内心中的这两股力量,就如天使与魔鬼,始终争斗不休,互相压抑制衡。
他很矛盾、很纠结、很彷徨、如一艘孤帆在海中航行,却没有灯塔指引方向。
他只能向前,一直向前,他渴望力量,期待能在红书的尽头找到一切的答案。
但现实却与他开了个让人蛋疼的玩笑,他越是渴望力量,越是期望红书能早日显示全部的章节,他的进境却越是缓慢。
从离开故乡那天已经过去五年了,什么都没有改变,自己不懂的东西始终不懂,不知道的东西始终不知道。
父亲的死因始终困扰着他、折磨着他,随着时间的推移,让他愈发的急躁。
一股夜风袭来,树影婆娑,鸠杰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吐出一口浊气,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时,他背后脚步声响,一个清丽的声音问道:“深更半夜的,你在这里叹什么气啊?”
鸠杰回头,见说话的人正是顾诗晨,她今晚裹了一件黑色呢绒大衣,但丝毫难掩她那迷人的婀娜身材。
鸠杰苦笑摇头,这个问题一言难尽,又让他如何回答。
“今晚你果然又来了。”顾诗晨笑道。
“我这人一向守信,我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的。”鸠杰说。
顾诗晨轻轻一笑,从他身前绕过,也坐到了长椅上。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在这静怡的夜里,突然传来一股幽香,也不知是来自于周围的花草树木,还是来自于身边的俏丽佳人。
顾诗晨没有再说话,只是抬头望天。
鸠杰忍不住转头瞥了她一眼,在朦胧的月光下,她那出尘的容颜显得无比的温柔妩媚,如青云之闭月,美艳不可方物。
如此佳人当前,他不由得一阵心猿意马,竟看的痴了。
一股旖旎的气氛在空气中飘荡,两人不约而同的谁都没有说话,就那么在银白的月光下静静的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诗晨转过头,对鸠杰笑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鸠杰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记忆中最幸福的画面是什么?”顾诗晨不答反问。
鸠杰在脑中搜索着,突然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想起过去开心的事了,自己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他最后无奈又沮丧的说。
“你呢?”鸠杰问。
“我记忆中最幸福的画面,是在我9岁那年,”顾诗晨悠悠的说:“那年春天,我们一家人去郊游,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去的是哪了,只记得当时我们一家人的笑容是那么的灿烂,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鸠杰安静的听着,他知道她还有下文。
“但是幸福总是短暂的,”顾诗晨继续说:“几年后,我的母亲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了,而父亲却不知道为什么见死不救。这一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就像天塌了一般,从那时起我就恨透了他!”
“父亲总是做着各种的努力,试图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我却始终无法原谅他,随着时间的推移,埋藏在心中的恨非但没有消解,反而越演越烈,它就像慢性毒药,在逐渐腐蚀我的灵魂和内心。在仇恨中挣扎的日子,真的不好过啊!”
鸠杰听了默然,这点他感同身受,但世上的道理往往知易行难,多数人都是身不由自,如果能够上岸,谁又愿意在苦海中挣扎。
“但是幸好,我遇到了你,”顾诗晨笑道:“你说的对,我只要知道他深深的爱着我这就够了,其他的又何必强求呢?原谅了他人也就是放过了自己。其实事后我也认真自醒过,也许这么多年,我不肯原谅他的真正原因,只是我不愿意接受母亲已经不在了的现实,我在逃避。我在伤害着自己的同时,也在深深伤害着深爱我的人,这是多么的愚蠢!”
鸠杰欣慰的笑道:“你能想通这点真是太好了。”
顾诗晨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说:“心结解开之后,我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我接受了他,接受了我自己,接受了残酷的现实,我的世界豁然开朗。鸠杰,是你让我有了这样的转变,所以,真的谢谢你。”
鸠杰谦虚的摆摆手,说:“小事一桩,不客气。”
“但同时,我又觉得,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顾诗晨说。
“不公平?”
“是啊,真的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顾诗晨明眸转动,温柔的凝视他说:“我的心结是解开了,但你的呢?”
鸠杰闻言一滞,当场愣住了。
他苦笑摇头,默然无语。
他心里清楚,想解开自己的心结,可没有那么容易。
“鸠杰,能跟我讲讲你的父亲吗?”顾诗晨柔声问。
鸠杰心中一疼,仿佛被触碰到了永久不会愈合的伤疤,他眉头微皱,表情冷峻。
顾诗晨见他这番样子,抱歉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触碰你的伤心事,如果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鸠杰摇头,说:“你误会了,不是我不愿意说,而是……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靠在椅背上,努力回想着脑海中关于父亲的记忆,语调平静的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但在我的记忆中,关于他最多的画面却是他的背影,在书房埋头文案的背影。他总是很忙,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而且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些什么,他对我来说就像一本书,一本难懂的天书。遗憾的说,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他。我曾经甚至荒谬的觉得他在我的生命中可有可无,直到那一天……”
“人就是这样,”鸠杰叹了一口气,情绪渐渐激动的说:“平时在身边习以为常的东西,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珍贵。罗叔说,我不应该去探究父亲是怎么死的,而应该去体会他是怎么活的,但……但人特么都死了,我知道他是怎么活得又能怎样?哪怕我一辈子不了解他都无所谓,只要他还在我身边就好。五年了,父仇始终不得报,而他们却依旧瞒着我,不肯说出真相,有时候我……我特么的……真恨不得……”
鸠杰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他心中憋闷,鼻子一酸,视线竟然有些模糊了。
多少年了,有些话他一直压在心底,封封的严严实实,从不让人去触碰,包括自己。
但不知为何,今晚却敞开心扉,将它说了出来。
月明星稀,晚风习习。
顾诗晨见他说的动情,忍不住伸出芊芊玉手,将他的手握住,柔声说:“别说了,我知道你心里苦,我知道,我都知道。”
佳人在旁,温声软语,鸠杰突然觉得心中一暖,眼眶瞬间红了。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但两只手却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顾诗晨那深邃温柔的眼神,让鸠杰深信她是了解自己的,她了解自己的过去,了解自己的现在,了解自己的苦恼,了解自己的渴望,了解自己这个人。
此时一切的语言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如若心有灵犀,一个眼神就够了,又何必多言?
夜凉如水,但心头却是火热。
鸠杰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就像漂泊了很久的迷航孤帆,突然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口一样。
此刻他的内心无比的平静安详。
过了半晌,顾诗晨站了起来,将鸠杰拉起,说:“夜深了,这里凉,走吧。”
说着,她拉着鸠杰向别墅走去。
“去哪?”鸠杰问。
顾诗晨回头白了他一眼,说:“当然是去里面住,难道你还想在这冻一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