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鸠杰已经出入过无数的梦境,欢喜的、悲情的、阴郁的、激昂的、诡异的、荒诞的、种类繁多,不胜枚举,但从来没有一个梦境能给他如此深的触动。
看着眼前伤心欲绝的小男孩,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鸠杰心中波澜泛起,时间犹如回到自己十六岁那年,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天,回到了那个惊悚的夜晚,回到了当初那个噩梦里。
他永远也忘不了父亲当年的那个孤寂背影,更忘不了在面对至亲之人遇难时,自己那份无可奈何的绝望,和歇斯底里的愤怒与不甘。
所以,他完全能体会到眼前小男孩此刻的心情,绝望、痛苦、不甘、愤怒、惊恐,仿佛有一只钢钳在紧攫自己的内心,让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恍惚间,鸠杰感觉自己的视线竟然有些模糊了,当初那个倔强少年的身影渐渐与眼前的小男孩重合,长久以来,自己内心深处最深沉压抑的痛被无情的撩拨起来,他的心突然很疼。
“我们应该帮帮他。”鸠杰又重复了一句,语气无比的坚定。
“主人,你有病吧,”食梦貘说:“这又不是现实世界,他爸爸又不是真死了,这是在梦里,都是虚幻的,有那个必要吗?”
“有这个必要,”鸠杰坚定的说:“帮帮他。”
“主人,我觉得你真是……”
“少特么废话!我说了!帮帮他!”
鸠杰突然拔高声调吼了一句,同时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戾气,仿佛整个人瞬间变成来自地狱的修罗,满身的杀气。
食梦貘这几天与鸠杰相处下来,鸠杰一向是温文尔雅、和颜悦色的,这一次突然发怒,将它吓了一跳,顿时愣住了。
这一声吼完,鸠杰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自己的情绪,放缓语调说:“喂,对不起,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们真的应该帮帮他。”
食梦貘趴在他的肩膀上,伸出一只毛柔柔的爪子,挠挠头,若有所悟的说:“主人,你这么想帮他,难不成是……”
“是什么?”鸠杰问。
“难不成是……你有恋童癖吧?”
“癖你妹啊,原因我刚刚已经说了,你就当是帮我吧,好吗?”
食梦貘不满的甩甩鼻子,抱怨道:“唉,你这个人,还真是麻烦啊,多管这闲事干嘛啊。”
“你这么推三阻四的,不会是你没办法吧?”鸠杰激道。
“没办法?哈,你也太小瞧我了,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怎么可能没办法呢?”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
“那得先问问你,看你想怎么帮他了?”
鸠杰想了一下,说:“让他把这段痛苦的记忆忘掉吧,或者更深层的说,让他能接受或者克服掉吧。”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很简单,通常来说,有两种办法。”
“哪两种办法?”鸠杰问。
“第一种办法,”食梦貘伸出一只小爪说:“就是把他的这段记忆隔离掉,让他想不起来这段记忆,他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痛苦了。”
“你说的是把他的记忆抹去吗?没记忆就没痛苦,这倒的确是个办法。”
食梦貘摇头说:“主人,你要仔细听我的措辞,我说的是‘隔离’,并不是把记忆抹去。”
“哦?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而且是本质上的,‘隔离’代表的仅仅是将这段记忆封存起来,让他暂时想不起来;而‘抹去’则是完全将这段记忆删除了,脑中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那你为什么说‘隔离’而不说‘抹去’呢?”鸠杰又问。
“因为记忆是根本无法抹去的,”食梦貘说:“你要知道,主人,人大脑对记忆的容量是相当可观的,可以用天文数字来形容,外界的信息一旦被输入进大脑,便会永久的被保存到某个地方,除非大脑中受到物理的损伤,否则是永远不会被删除的。”
“那为什么我们会忘记很多事情呢?”
“那是因为那段记忆被隔离了,”食梦貘抬起一只前爪,指着鸠杰的脑袋说:“主人,人大脑中存储记忆的地方是一个个独立的神经元,这些神经元相互连接,形成一个无比庞大复杂的网络,而每一个神经元最终都会跟中枢连接,如果因为一些原因,导致某个神经元断了与中枢的连接,那么这片神经元中存储的记忆自然就被遗忘了,这就是所谓的‘隔离’,你懂了吧?”
鸠杰点点头,说:“我懂了,但具体实施起来,你怎么做呢?”
“很简单,如果是梦的话,我把它全部吃掉,这片记忆自然就被隔离了,做梦的人醒来之后自然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鸠杰笑道:“这个办法倒真是简单,除了梦以外,你还能吃别的东西吗?”
“主人,你指什么?”食梦貘问。
“人的记忆。”
“当然可以,梦是可以直通人的潜意识的,只要我们潜入的够深、够准确,我自然可以通过吞噬梦境来隔离人的记忆。”
受到食梦貘的提醒,鸠杰突然间想到了某事,他颔首喃喃自语的说:“原来是可以这样的啊……”
“是啊,主人,通常来说这种方法相对保守,但是很稳妥。”
“那你说的第二种方法是什么呢?”鸠杰接着问。
“第二种方法就相对激进了,就是通过加深人心灵上的创伤,来引爆他的心结,来让他直面内心的挑战,就像给钢铁淬火,火上浇油。”
鸠杰微微皱眉,说:“这种方法有些残酷了。”
“所以才说它激进,就拿当前的例子来说,这个小男孩能做这个梦,说明他内心潜意识里一定对父亲极度依赖,非常害怕失去他。如果想让他克服这种心理,就要加深他失去父亲的痛苦,以此来磨练他人格上的独立。”
“这太冒险了,”鸠杰摇头说:“如果这么做,后果难以预料。”
“的确是很冒险,如果小男孩赢了,他将获得重生;如果输了,他很可能会崩溃毁灭。这种方法虽然冒险,但却是治本。”
鸠杰感叹道:“是啊,两种方法,两种风格,一个保守,一个激进;一个偏左,一个偏右;一个治标,一个治本。你觉得,哪种方法更好呢?”
食梦貘摇头说:“这很难说,主人,世上是没有万能的答案,要因地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鸠杰笑道:“你说的对,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万能的,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接着,他转过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肩膀上的食梦貘来。
食梦貘被鸠杰的眼神看的发毛,问道:“主人,你看什么,我可事先告诉你,我是一只貘,对人可没兴趣。”
鸠杰打量半晌,问道:“有件事情我很奇怪。”
“什么事?”食梦貘问。
“你才刚刚孵化出来几天啊,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知道的多,是因为继承啊。”
“继承?什么继承?”
“知识和记忆的继承。”
鸠杰听的满头雾水,说:“你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话。”
“这有什么难听懂的,我们食梦貘一族已经存在几千年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先辈的食梦貘们曾经经历过无数的事情,体验过各种的梦境,见证过各类的人心,在期间积累了大量的知识储备和对不同事件的应对策略,然后一代一代的传承下来,自然知道的就多了。”
鸠杰听了颇感吃惊,问道“这么说,你一出生,就拥有了先辈们积累的知识和记忆?”
“当然,但目前为止还只是其中的一少部分而已,对于先辈们积累的那些庞大遗产,我现在领会的还不到一成,因为我还没有成年,受到身体和能力的限制,很多知识还无法获取。所以我才说你要多给我找些噩梦,我吃不好,无法摄入足够的里比多怎么快速成长啊?”
鸠杰感慨的说:“你们食梦貘一族真了不起,竟然还可以用这种方式传承,真的是太高效实用了!”
食梦貘不以为然的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人类不也是一样吗?”
鸠杰听了顿时吃了一惊,急忙问道:“我们人类也能?你没搞错吧!”
“当然能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鸠杰一脸懵B的摇了摇头。
食梦貘伸出两只前爪,捂住自己的脸,无奈的说:“你可能是我们食梦貘一族几千年来侍奉过的最菜的主人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偏偏遇上你了,这不公平,我想重新投胎。”
“投你妹啊,你别卖关子了,继续说。”鸠杰催促道。
食梦貘不情愿的甩甩鼻子,想了想,斟酌着措辞说:“让我想想,用你们人类的词汇应该怎么形容来着……啊,对了,叫群体潜意识,你听说过这个吗?”
鸠杰愣了片刻,点点头说:“听说过。”
“那你对它了解多少呢?”食梦貘问。
“了解不多,略知一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