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躲在窗帘后的她直到确定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眼前的何嘉宸一身狼狈，领带被扯散，衬衫的扣子崩掉了两颗，领口大敞，脸上有很明显的指印。他看向她，无奈地笑了一下，说：“真是不好意思，每回都叫你看到我落魄的样子。”
“他这么对你，都没有人管吗？”
“有人管的话，我就不会挨打了。”何嘉宸苦笑。
她不明白，疑惑地望着他。何嘉宸也不打算解释，低语道：“你以后……还是离我远点吧。”
“为什么？”
“Feynman对我有成见，你和我走太近，会跟着倒霉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就这么冷了下来。忽然，一串铃声打破了平静，她从包掏出手机，一看，是杜乘风打过来的，看来是发现她不在酒席上，过来找人了。
“我得走了。”她说。
“拜拜。”何嘉宸挥了挥手。
她方转身，又听到他在背后喊：“小明星。”
她回头，见他正笑得两眼弯弯，用一种赞赏的语气说：“你今天……很漂亮。”
她一语不发地离去，走了好远，才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抹笑意。
立夏后，气温骤升，阳光肆无忌惮，一日强过一日地照着。人们纷纷换上了夏装，树木也展露出旺盛的势头。
作为隐城数一数二的贵族中学，群英一向坚持学生的多元化教育，除了基本的课业，兴趣爱好的培养也是很注重的方面。所以即便是课业紧张，学校也没有取消美术、音乐、体育等副课。
今天的美术课，老师带他们去室外写生，地点选在了岳屏公园。同学们都很兴奋，日常的封闭式管理让他们觉得能出去放一会风是很快活的事情。她倒是不怎么感兴趣，一是因为她画画很烂，二是她不喜欢岳屏公园这个地方。
老师带他们到岳屏公园中的一湾小湖边落了脚，叫大家自由发挥。她望着画册发愣，半天没动笔。
这个季节，湖里的白荷花都开了，簇拥着漂浮在湖面，裹着明媚的日光，好不动人。这般美丽的风景，却勾起了她不好的记忆。她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的时候是五岁，那时花开得比现在还要灿烂，杜乘风把她放在湖边的石凳上，给了她一把糖，说：“我要去旁边拍场戏，你乖乖坐着别乱跑，等收工了就来接你。”
她很听话地待在原地，可是一直等到天黑，兜里的糖都吃完了，杜乘风都没有回来接她。事后她才知道，杜乘风拍完戏就把她给忘了，直到收工回家才想起来。
那天她一个人在湖边的石凳上坐了好久，又饿又怕。她不敢跑太远，怕杜乘风回来了找不到她，也不敢随便跟人说话，因为杜乘风警告过她，外面有很多坏人，她怕被人拐走。后来是一个男孩子发现了她，把她送回了家。那男孩的样子她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说话细声细气的，特别温柔，身上有种很清新的花香。这香味让她觉得他是个好人，所以才放下了戒心，让他领着自己找到了家。
想到这，她心头涌上一股烦躁，胡乱在纸上涂了几笔，力道大得把纸都划破了。她丧气地把画册抛到一边，起身离开人群，沿着湖溜达起来。
今天来写生的不止她这一个班，还有高年级的学生。溜达到湖对面，她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对方背对着她，正画得认真，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她想要上前打招呼，却又想起晚宴上他对她说的话——你以后……还是离我远点吧。一时间，她不知是进是退，立在原地，呆呆地瞅着他的背影。
犹豫之时，那位金发的少爷又出现了，他不着痕迹地踢了一脚正在专心画画的人，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你跟我过来一下。”
何嘉宸缓缓抬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Feynman又踢了他一脚，催促道：“还不起来？”
何嘉宸只好放下手中的东西，乖乖地站了起来。
就以往的经验来看，她知道Feynman把他叫走绝对不会有好事。想起上回躲在窗帘后的懦弱，忽然她就像是受了刺激一样，不受控制地三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何嘉宸的手，冲口道：“不要去！”
何嘉宸没想到她会出现，吃了一惊，随即扒开她的手，像上次一样仓皇道：“你在干什么？还不快走！”
她像是铁了心，重新抓住他的手，央求一般重复道：“不要去。”
一旁的Feynman搞不懂状况了，目光扫到她身上，质问：“你是谁？你们认识？”
“不认识。”何嘉宸也不知害怕什么，在撇清关系的同时，一只脚向Feynman跨了过去。
她硬生生将他拖回自己身边：“你不要跟他去！”
Feynman眯着眼，沉思了一会，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在校长室，你是那个高一的转校生。”
她不说话表示默认，死死地扣住何嘉宸，生怕他又逃走。
Feynman看出了一点端倪，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何嘉宸你可以啊，又要上学，又要打理公司，还有时间泡学妹。”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评价道，“你眼光也不怎么样啊。”
“少爷，不是你想的那样。”何嘉宸说。
Feynman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而盯着她，含沙射影地说：“你眼光倒是挺独特的，群英那么多少爷，你偏偏挑了最没档次的一个。”
她露出一抹羞愤之色，冲口顶撞道：“你档次也没高到哪去。”
“你什么意思？”Feynman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你不就是家世好，背景硬吗，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值得拿来横的？”
Feynman脸色大变，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一副要动手的样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她吓得连退好几步，尖叫出声：“你要干什么？又要打人吗？”
“你以为我不会打女人？”
何嘉宸赶紧挺身护在前面，恳求道：“少爷，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你死开！”他话音未落就被Feynman一口打断。
她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推开了何嘉宸，不怕死地说：“你敢动手，我就叫全公园的人来旁观。”她赌Feynman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她猜想像他这样的名门望族，应该是很在乎自己的公众形象的，“费公子，你好歹也是学生会长，一言不合就动手这种事，传出去好听吗？”
果然，Feynman听了这番话迟疑了，久久没有动作。最后，他不情愿地收回手，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你有种！”然后指着何嘉宸，留下一句“回去再收拾你”便负气离去。
Feynman走后，她如释重负，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胸口压惊。何嘉宸拉过她的手，发现她手心全是汗，无奈地笑道：“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心口不一的人？明明怕得要死，还要逞强。”
她撇撇嘴，反驳道：“你不一样，明明不乐意，还要跟他走。”
何嘉宸叹了口气：“我和你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当你的人生被别人控制的时候，你就没有说不的权利了。”
她似懂非懂：“你被谁控制了？你不是费家的少爷吗？”
何嘉宸苦笑：“费家只有Feynman这一个少爷，我只是挂名的而已。”
“这跟他挤兑你有什么关系？”
何嘉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求证般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你说我就听。”她说。
何嘉宸目光投降别处，似是在回忆，片刻后才娓娓道来：“我爸妈以前是费云集团的股东，我十二岁的时候，他们去外地出差，遇上车祸挂了。我是股份的唯一继承人，Feynman的爸爸不想股份外流，就认了我当养子，这样他就有监护权，可以动用我名下的股份。”
她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的，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你既然知道他的目的，为什么不拒绝？”
“没有本钱拒绝啊。”何嘉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在隐城没有别的亲人，按规定，没有收养家庭，我就得去福利院。我不想去福利院。而且那时候我也不知道Feynman这么难伺候。”
“可是现在你应该成年了啊，有权利收回股份。”
何嘉宸咧嘴，仿佛在笑她天真：“都这么多年了，我的股份早就被稀释掉了。我满十八岁前，Feynman的爸爸搞了次资产重组，会议上一句话就把我踢出了股东会。等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尘埃落定了。要不是我还有点能力，可以帮他打理公司，他早就赶我出费家了。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Feynman才横竖看我不顺眼。”
“他觉得你抢了他的风头？”她猜测。
何嘉宸摊摊手，显得很无辜：“我也是没办法，我不表现一下自己，费家就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地。”
“可是这样值得么？连尊严都不要？”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何嘉宸笑得洒脱，“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小明星，你没试过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滋味，试过以后，你就知道，尊严什么的都是浮云。”
她不敢苟同，却也无法辩驳，她确实是没有尝试过这种滋味。杜乘风虽然对她一向不管不问，但在经济上，却是从没亏待过她的。
何嘉宸见她不说话了，嘻嘻笑了起来，玩味地问：“你为什么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
“有吗？”她眼神闪烁。
“有啊，你还帮我把Feynman赶跑了呢。”
“……”
“你是不是喜欢我？”何嘉宸突兀地问。
这倒是把她问着了，她盯着地面，也不知是回答他还是对自己说：“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
她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呢，我怎么能确定……”
话还没说完，何嘉宸就飞快地俯下身，嘴唇在她脸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猛地抬头，捂着还残留着一点湿意的脸颊，惊讶地看着对方。
何嘉宸笑得无赖，带着一点捉弄的意思：“现在发生了。”看着她飘红的脸颊，他好似洞悉了她的心意一般，笃定地说，“你喜欢我的。”
她心跳得厉害，再也说不出话来。何嘉宸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过分，将她抱个满怀，嘴唇凑到她耳边，低语道：“下礼拜我生日，我们还可以再发生点什么。”
她觉得这怀抱好温暖，情不自禁地回抱他。半晌，何嘉宸稍稍松开了些，问：“你的美术作业完成了么？”
“啊？”她这才想起那张被她划坏的纸，摇了摇头。
何嘉宸放开她，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画册，撕下了朝上的一页递给她，说：“拿去交作业吧。”
“那你怎么办？”
“我会再画一张的。”
她接过了那张画，满纸的荷花在柔润笔触的描绘下显得分外温婉动人。曾经给她带来阴影的画面，在这一刻被新的故事覆盖了，走失那一天留下的遗弃感，也在这一刻被人拾起，捧在手心捂化。她第一次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看到了她内心的荒凉，愿意与她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