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南青只觉得自己像是在讲述着其他人的事情。她的语气很平静,神态也没有丝毫的波动。
然而,她的意识却已经远远地飘飞出去,潜入了浩瀚的记忆海洋之中。
那是她来到德国的第三年,却是参加大学课程的第一年。按照德国一年预科、四年大学的算法,南青的确是以大二的年纪在参加着大一新生的课程。
只不过,当时的南青才刚刚十九岁。那时候的她还没有从母亲自杀、继兄侵害、家人抛弃的连环打击当中恢复过来,开学第一周,就已经成了整个系赫赫有名的“东方冰娃娃”。
南青是优秀的、更是努力的。每一堂课她都听得认真,总是坐在最前排与教授对论的学霸精神也让大量的同班同学望而却步或者说是敬而远之。
但这之中,唯独一个人是例外。
二十二岁的德国本土特招生海因茨,就是那个例外。
海因茨虽然已经二十二岁,但脾气性格却比当时十九岁的南青还要单纯,说得难听点就是一根筋,完全没有德国人的严肃谨慎,反而总是嘻嘻哈哈的,总之与人们传统认知中的德国人完全相反。
海因茨有一头棕色的短发,脸圆圆的。他的身材高大、肌肉发达,但实际上是个温柔到连一只小鸟都舍不得伤害的家伙。
因为海因茨的死缠烂打,南青渐渐与他熟悉了起来。尤其熟悉了之后南青才发现,海因茨和那些抱着想要尝一尝中国娃娃的味道的家伙们不同——他是真的觉得南青一个人看上去孤零零的,才一直贴上来想要陪陪她。
这样纯粹的心意,南青实在没办法冷言拒绝。渐渐的,海因茨成为了南青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
海因茨的成绩不差,但在南青的帮助之下,却更加突飞猛进起来。这时南青也才发现,原来海因茨并非本专业的学生,而是刑侦专业的研究生,然后辅修心理分析的学位。
原来,海因茨其实有一个妹妹。如果妹妹还在身边的话,她应该和南青是一样的年纪。
可是,她的妹妹却是一起恶性心理犯罪的受害者,最后神志不清,至今都一直被关在疯人院里。
从那时候开始,海因茨就决定要成为一名优秀的警探,专门负责心理类的案件。
南青和海因茨这种友好的关系维持了两年,期间,南青甚至还难得地邀请过海因茨到导师的家里来。
到大三下半学期的时候,大家都开始实习了。而海因茨的辅修学位本来就只需要两年,自然也就不再来上课。
开始警探的工作之后,海因茨偶尔还是会来探望南青。每一次,南青都会被海因茨的热情感染到,就好像不论工作上遇到多少不顺心的事情,海因茨都永远不会受到挫折。
这个大了她三岁的男人,却是南青至今为止遇到的最单纯的一个人。
只可惜,越是单纯的人,就越是需要忍受这个世界的残忍。更何况,这残忍还和南青自身有很大的关系。
南青说到这里顿住了话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景长安坐在一边看到她这个样子,只恨不得伸出手去将她牢牢搂进怀中。
即便只是匆匆一瞥,他也已经看到了南青坚强的外表和平和的笑容之下藏着怎样血肉模糊的惨状。
只不过,南青此刻并不需要同情。
她很快就自己调整好了情绪,然后继续往下说。
“海因茨毕业之后,我们的联系就少了许多。不过,因为我主攻的方向是暗示与侧写,所以,有时候也会和警方有所合作。”
“跟刘关一样,海因茨也单独成立了一个针对心理犯罪的部门。只不过,和刘关比起来他面临的内部压力要小得多了。毕竟心理犯罪这个东西在国外的知名度比国内要高,有关机构也就自然比较重视。更何况,德国本来就是一个心理学大国。”
南青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部门成立的庆功会,我还特地翘课去了呢。那是我第一次喝醉酒,因为实在是太高兴了。海因茨看上去意气奋发的,好像从此之后就要征讨天下一样。你不知道,看到自己唯一的好朋友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梦想,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南青一边回忆,一边笑得眉眼弯弯。景长安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在乎那个朋友。
他不敢打扰南青,只是默默地等待她从美好的回忆当中苏醒。
南青面带微笑地瞪了江面五分钟左右,然后叹了一口气:“抱歉,景大少。我失态了。”
景长安轻笑一声,不以为意:“没事。你好好想,想好了再继续跟我说。”
南青跟着笑了笑:“景大少那么体贴,我倒是不习惯了。”
“不习惯?”景长安一挑眉头,道,“我什么时候对你不体贴了?”
南青哑口无言,愣了一下之后说:“是我说错话了。言归正传吧。”
景长安点了点头,也不再与南青言语上打闹,认真地听她继续往下说。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海因茨千算万算,却偏偏忘记了自己这个部门一旦成立,对于那些以心理学为武器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来说代表着什么。
南青叹了一口气,说:“我只记得,海因茨告诉我他拿到了一个大案子。那是一个用心理学结合迷幻药物进行绑架、洗脑、人口贩卖的跨过团体。海因茨的这个案子与国际刑警合作,如果成功破解,那么,海德堡心里犯罪特别调查小组从此之后就会成为国际心里犯罪调查界中不可动摇的一部分。”
景长安听到南青声音里的一丝颤抖,连带着自己也有些不安起来:“可是?”
南青凄惨地笑了一声:“可是,海因茨并没有享受那个荣誉的命。不仅他没有,整个调查小组都没有。我还记得饯行宴上我答应了他,如果这一次的事情能够解决,那么我就加入他的调查小组——海因茨拉我很多次了,每次我都找借口拒绝。可等我想要找个台阶兑现的时候,却已经太晚了。”
“谁都没有想到那么大的案子竟然会是一个圈套。枪打出头鸟,海因茨的心理调查小组虽然不是最专业强大的专案组,对于那些特殊的罪犯来说,却是拉开战争的第一枪。”
南青摇了摇嘴唇,然后说:“海因茨失联半个月,再听到他的消息的时候,是警方让我去认领尸体。”
“我也是到那个时候才知道的:海因茨没有家人,所以,他在警方的紧急联系人那一栏里填的是我的资料。”南青凄惨地笑了一声,眼一眨,泪水就落了下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妈妈自杀那时候不算的话。我不知道他最初的死状是什么样的。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处理过了,看上去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但是……怎么说呢?”
南青顿了一顿,然后轻轻叹息:“死人的妆画得再好,看上去,和活人也是不一样的。海因茨就是那种情况,我一眼就知道他已经死透了。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因为生前所签订的合约的关系,他甚至得不到一场像样的葬礼,就要直接被作为研究材料解剖开了。而对我来说,他笑嘻嘻地说自己要将每一个心理犯罪者绳之以法的场景却恍若隔日。”
南青的话听得景长安沉默下来。他原本想好了安慰的话,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南青所说的那一切对他来说太过遥远。他忽然意识到,南青曾经过的日子,或许是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南青的确有资格嘲笑自己是含着金汤匙的大少爷——因为她自己所过的日子,从来都和世家大小姐这个身份沾不上边。
景长安看着南青,忽然张开手:“过来。”
南青一愣,苦笑着摇摇头:“你疯了?一会儿浑身起红疹又呼吸困难,我还得给你叫救护车。”
景长安却先一步伸出手,霸道地将南青拉进了怀里:“你都露出这么一副难过的表情了,其他的事情,我管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