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伙的时候快九点了,外面在下雨,路灯的光晕穿不透雨幕,高三毕业各奔东西的愁绪让这雨夜都显得压抑沉闷,庾欢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街对面打着伞站在路灯下的平生。
她的男朋友也一眼看见了她。
没伞的庾欢站在饭店的屋檐下看着她男朋友打着把伞,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把,飞快地穿过马路向自己跑来,突然觉得无处着落的心有了归处。
“你怎么来啦!”赶紧把站在台阶下朝店里张望着犹豫了一瞬的平生拉上来,庾欢脸上有如释重负的笑意,口不对心地说他。
“我琢磨着你就不能带伞。”毕竟庾欢他们全班都到这来聚餐,这会儿散场就有成群结队的同学一拨拨从里面出来,平生还是不习惯被别人这样仿佛在猎奇似的注视,把伞给庾欢的时候下意识就往里又张望了一眼。
这一看,就看见了被老陈从店里扶着出来的陆薄。
本来陆薄在后面看庾欢,平生往后一看,俩人目光正好对上了。
鬼使神差,平生本能地顺势握住了庾欢过来拿伞的手腕。
陆薄喝的路都走不稳了,那一霎却目光清明地眯着眼,充满某种警告和威胁意味地冷冷逼视着他,而平生那样温吞的人,平时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少有,却在同时仿佛本能一样抓住庾欢的手腕,皱着眉,如同在宣誓主权不容侵犯一样,眸光幽深而笃定地回视他。
男生之间一簇积分的较量庾欢没注意到,她握着另一把没打开的雨伞,手腕被她男朋友握着,原本想赶紧打开伞就往家去的心思一转,她就笑眯眯地打趣榆木疙瘩一样的平生,“你自己打个那么大的伞过来,还又多带了把伞,你是不是傻?”
说话间陆薄被老陈拎着从他们身边过去了,有伞的同学帮忙打着伞到路边拦了车,庾欢看着陆薄那颓丧的背影还是心里空落落地怔了一瞬,而这时平生也从那一触即分的眼神较量里回过神来,没反应过她在说啥,“啊?”
庾欢手里的雨伞被从后面过来的唐予宁轻巧地拿走,女生狡黠地对平生眨眨眼,“啊什么啊?庾欢的意思是你俩一把伞就够了,这样你俩就可以打着一把伞一起走了。笨。”予宁说着晃了晃手里的伞对平生示意,“所以暂时把它借给我吧,我也没带伞,还没人接!”
“啊……好,”迎着唐予宁的揶揄和自己女朋友笑盈盈的目光,平生脸上一热,说话也打了个磕绊,“那,那什么,那你自己回家小心点。”
“什么自己回家,”终于蹭进男朋友伞下的庾欢心满意足地深吸了口带着雨水氤氲和泥土芬芳的微凉空气,用胳膊肘轻轻怼了打开伞也准备走的予宁一下,朝路边一辆巨无霸似的SUV扬扬下巴,很八卦的语气,“那是我哥的车,他来接你了哟。”
说话间果然慕天天也打着伞从驾驶室那边绕了过来。予宁打开伞就往街边跑,庾欢没来得及看她什么表情,不过看着车边等她的,总觉得那架势看上去跟刚才任平生等她的感觉差不多……
不过什么话都不能说太满。
刚才还在抱怨自己没人接的唐予宁,她不止等到了慕天天……她还等到了她老爸。
她朝着慕天天奔去,老爸朝着她本来,三方毫无准备地眨眼又撞到了一起,全怔住了。
妥妥一个车祸现场。
庾欢目不忍视地挡住眼睛,敷衍地给慕天天这追予宁总是撞家长的运气默了个哀,赶紧很没义气地跟平生一起从他们身边绕过,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了……
雨下的挺大的,噼里啪啦的雨声嘈杂,庾欢穿着凉鞋不怎么在乎地踩着积水往前走,觉得伞下跟男朋友并肩而行的这个二人世界却很安静。
安静又安心,让她觉得很舒服。
“我都没想到你会来。”她说。
“我都想到了你一准儿不会带伞。”平生说。
庾欢一听就笑了,“其实没关系啦,冲到街边就能打到车。”
“好吧,我坦白一下,”平生把伞又往她那边挪了挪,自己半个肩膀都暴露在雨幕下,跟她一起淌着水,“我就是很想见你,拿下雨找个借口。”
庾欢伸着脑袋看了眼他转瞬就被淋湿的手臂,“想见女朋友是不需要借口的。你这个人吧,太木,有时候木的是挺可爱的,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你缺根弦儿……”她说着努努嘴,戳了平生打伞的手背一下,“换个手打伞。”
平生犹豫了一瞬,想说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换了个手,他还是耿直地隔着大半个身子尽量把伞往庾欢那边举,那边庾欢孺子不可教地叹着气,抓起他空出来的手臂,绕过头顶,自顾自地环在了自己肩膀上,“你不觉得这样舒服多了吗?”
有那么一瞬,平生的胳膊跟根被弯成弧度的铁棍似的,仿佛失去知觉般僵在庾欢肩头,动都没敢动一下。
——他还是第一次在大街上这样揽住庾欢的肩膀,跟她挨在一起,肩并肩地往前走。
他现在已经比庾欢高不少了,微微转头就能闻见他们家庾小驴留长的发梢上淡淡的、像是柠檬的香味儿,感觉有点紧张,有点激动,还有点奇妙的满足感。
所以僵了一瞬之后,他本能地又把女朋友往怀里更紧地搂了一下,从家里过来一路上悬在半空的心也似乎踏实下来,“庾欢,我其实有事想告诉你。”
他难得这么严肃地叫她,庾欢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偏了偏头,却看他脸上表情很平和、甚至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怎么了?”
平生深吸口气,“那件事,我跟我爸妈坦白了。”
没任何铺垫,没详细解释,可是这话一出口,庾欢瞬间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
——就关于他“弟弟”的那件事。
庾欢知道他大概高三一整年的时间,都在为坦白这件事做心理准备,她知道平生的煎熬、胆怯和顾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她甚至以为直到大学离开这座城市,她男朋友依然不会作出决定,她虽然不认同,但依然会站在他的立场上支持他。
但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坦白了。
其实平生自己也没想到。
做了那么多心理建设,说服了自己那么久,却始终惶惶忐忑不安的事情,真说出来,原来也不过就是把心一横豁出去之后,张嘴闭口的事儿。
这件事的起因是今天白天的时候,老妈收拾他高中几年的习题册和笔记之类的,说是要整理一下给姑姑家的堂弟送过去。
收拾完高中就顺手收拾初中,初中之后,就变成了整理家里的书架和他从小到大一直留到现在的各种教材。
然后老妈在一本很老的杂志里,抖落出了一张B超单。
她坐在地上看着那张已经泛黄的单子出神,下午刚从吴老那边下棋回来的平生一进门,心里就咯噔一下。
当所有事情都怼在那个点上的时候,对平生来说,反而会生出那种不顾一切的孤勇来。
走过去,蹲在老妈身边搂住她绷得很紧的肩膀,再慢慢地屈膝在她身边跪下来——平生长到十八岁,只在小时候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磕头拜过年,还从没跪过父母。
对他而言,这一跪里裹夹了他六年来的亏欠和愧悔,这些情绪压得他没办法站着对母亲说那些肮脏的、已经在心里溃烂流脓的真相,可他一跪下,差点把老妈吓得跳起来。
老妈急着要把他拉起来,他愧疚地跪着不肯起,拉扯中把里屋的老爸也吵了出来,不堪想象的混乱里,平生就这样把当年那撕心裂肺的真相说了出来。
过程跟他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结局跟他想的也不一样。
老妈搂着跪在地上的他哭到歇斯底里,老爸也震惊颓然地坐在地上,哆嗦着嘴唇点了根烟,眼圈通红地说不出话来。
从来不在家里抽烟的老爸直到把一根烟都抽完了,才在满客厅那让人沮丧的烟气里,把老妈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张B超单小心地抽了出来。
“你自己看看吧。”
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庾欢和平生都在出神,也顾不上这么笔直的走下去究竟会到哪里了,庾欢听着平生的哽咽,偏偏又看见他要哭又想笑的唏嘘表情,着急地催他,“B超上到底怎么写的?”
“未见明显胎心搏动。”平生摇摇头,“后来我妈说,从知道怀了二宝后的第一张检查结果开始,二胎的状态就一直不是太好,医生一直不建议保胎。”
“但是他们当时很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千方百计的用了很多办法,但是到后来,情况还是每况愈下……爸妈拼命保那个孩子,为此甚至还道听途说了各种传言,请了很多道士大仙之类的来看,这些人都我妈的命格跟这个孩子是相克的,所以留不住。”
“直到后来的最后一次B超结果——孩子已经没有胎心了,所有的努力都白费,我爸妈终于不得不做出最后的决定……我妈为此一直很自责,她总觉得是她自己克死了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所以……”
所以才变得越来越唯心,越来越迷信,越来越神经质。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在平生认为是自己的“催眠”酿成一切悲剧起源而自责愧疚性情大变的时候,任妈妈这么多年来,竟然也陷在自责痛苦的魔障里,觉得自己不但克死了二儿子,甚至也影响了大儿子的人生,让他越来越内向,越来越封闭自己。
一家子就这么“自以为”地陷入自我折磨,相互影响,痛苦了整整六年。
“本来是我对不起我爸妈的,现在按他俩的说法,反倒成了我才是‘受害者’的感觉……”
庾欢惊的舌头打了个结,她瞪着眼睛梗了半天,搜肠刮肚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来评价这件事。
如果换个人,或者换个气氛,只要不是现在这种阴沉沉的暴雨夜,庾欢都觉得她要跳脚爆粗口。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啊?!
明明一切都可以避免,为什么要酿成这样悲剧的事啊?!
她虽然跟自己老妈也不怎么沟通,但小事通常都是无所谓的,如果遇上类似这样的事,说不明白母女俩就直接掐了!根本不会有人闷了六年还不声不响地把一切藏在肚子里,宁可把自己憋成心绞痛,也要让对方来猜猜猜!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任小牛同学明明可以更好的!
他也会很阳光,很开朗,他不用为了赎罪而默许自己被混混们欺负,也不会因为心魔的恐惧而逐渐远离人群……
她心疼任平生心疼的想跺脚,又因为这件事的真相并不如平生所言而庆幸,
她一边觉得这种讳疾忌医似的拒绝沟通有点可怕,一边又因为这件事生生捆了平生六年而感到遗憾。
本来不应该这样的。
她男朋友,他应该更阳光,应该更快乐。
还好现在一家人能坦诚相见坦然面对,也不算太晚……
心里想的多了,脚下就没了谱儿,走着走着庾欢不知不觉地站住了脚,“任平生……”
她是很想开导安慰点什么的,可是长了嘴,只能下意识地喊他的名字,却依然说不出所以然来。
反倒是也站住的平生环着她的肩膀把她带到跟自己面对面,一手打着伞,一手从背后把她拥进了怀里,“不用劝我,不用说什么,一切都过去了,谁都释然了,我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他轻轻顺着她扎在脑后的短短马尾,嗅着她发间的清冽香气,珍重而爱惜地抱着这个全世界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女孩儿,“庾欢,如果没有遇到你,这件事不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谢谢你给了我勇气,让我跟你一样勇敢。”
忽然被当街抱住,庾欢也有点无措,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放,她张着手臂想要也抱平生一下,然而一向自诩脸皮厚如山的小驴竟然没好意思,一只手抓在了平生的衣襟上,另一只手转而挠了挠头,打了个哈哈,“你一下子这么肉麻……我都有点接不上来词儿了。”
她说着有想到别的,就干脆从他怀里出来,跟男朋友拉开了一点距离,微微仰着视线,难得很正经认真的样子,“不过,任平生,”
不知道该在那件事上说点什么,庾欢索性就不说了,日子再难熬,好在说开了就已经熬过去了,未来有新的开始,而她只想在往后的日子里跟他约法三章,“你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我们都坦诚一点好不好?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都说出来,哪怕是吵架,我们也不要让误会横在我们之间。……太可怕了。”
说完又觉得“吵架”这个程度跟她要表达的意思还有点差别,所以犹豫着又补了一句:“就算是……就算是分手,也坦白地讲出来,好不好?”
平生目光凝了一下,根本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种话,怔了一瞬,放开她,却反而笑了一下,“……会分手吗?”
肩膀一空,刚刚习惯身上有男朋友体温的小驴被夹杂着水汽的夜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不过倒是半点犹豫都没有的笃定,微微抬着下巴挑着眉,踮脚用自己的脑门儿在平生的额头上顶了一下,莫名就顶出了仿佛击掌为誓似的感觉,“不会的。只要你别不要我,我就不会不要你。”
突发奇想的“顶脑门宣誓”一触即分,庾欢重新站好后在原地对平生狡黠地眨眼睛,而平生目光很深地看着她,半晌过后,无奈而纵容地笑着,微微低头,又主动跟她的脑门儿碰在了一起,“——等你过了18岁生日,我们就把证领了吧。”
庾欢吓得差点没从伞下蹦出去,“啥?!”
平生又把她摁了回来。
一把伞营造了一个暂时的私人小空间,沿着伞骨落成银线的雨幕似乎也化成了隔绝外界的屏障,而他们在伞下的小世界里额头相抵,鼻间萦绕着彼此的气息,两个人无处安放的手都老老实实地垂在身侧,彼此间有着心满意足的安然和青涩克制的亲昵——
“省得你总是没安全感。……其实我也没有,毕竟异地恋,我怕你被别人抢走。”
“不不不,我还没准备好。缓缓,你得让我缓缓,我拒绝刚上大一就从‘元气少女’变成‘已婚妇女’。”
“庾欢……”
“嗯?”
“等着我。还记得吗?在你的秘密基地,你站在台下,说如果我对家里坦白那件事,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现在我做到了。”
“嗯,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等着我,等我毕业,等我回来,等我娶你。”
“可我只答应了你一件事……”
“这就是一件事——你等我。”
“嗯,好啊。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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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沟通很重要啊同学们~跟重要的人,有话就说,不要闷在心里,这样会给幸福加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