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三月已可采茶,北方四月才桃李芬芳,任平生休了上学以来最长的一个病假,第一次从年级考试排名的大榜单上销声匿迹,但老师们拿着庾欢帮他带回学校的卷纸批完再一合分,休了一个月的学霸总分仍旧超过这次年级第一名二十几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对成绩超级稳定的平生寄予厚望的老师们都坐在办公室欣慰地长出口气。而对于五班的班主任李娜而言,让她感到欣慰的不止是平生的排名,还有庾欢的成绩。
继上次期末成绩提高二十分以后,庾欢这次总分竟然比期末还多了四十二分!
生生从238提到了280!
就一个月!
按这个节奏,这孩子是很有希望在高考前冲上去年365分本科线的!
庾欢是个聪明孩子,从七中转学过来是对的——转得还是晚了,如果高一就转过来,这孩子兴许能考个不错的二本也说不定。
不过现在使使劲考个三本,也总比她转学过来时七中那注水到乱七八糟什么都考不上的成绩要好得多。
也算是给安排她插班到五班的副校长一个交代。
老头儿嘱咐了好几遍呢,说跟庾欢妈妈是老同学,让她多关照关照孩子。
李娜在琢磨想什么法子能让班级排后面的几个学生再提提分的时候,休完清明小长假终于回来学校上课的平生看着总排名,琢磨的是庾欢现在这个成绩已经够艺术生的文化课高考本科线了,他得想个什么办法,让小驴同学同意去考美术艺术生。
至于正被很多人琢磨的小驴同学自己,她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用计算器又摁了一遍总分,想的是任平生上次说提四十分就再陪她去游乐园的事情,这次就可以兑现了!
……不过也不是太想去了。上次都去出心理阴影了,有点不想再戳自己的不痛快。
下午第一节课,吃饱午饭最困最乏最难熬的一节课,赖在桌子上的庾小驴大了个哈欠,眯缝着眼睛看了眼对角线上端端正正坐着听课的任平生,如释重负地一头栽回桌上——那个位置上的人回来了,她终于不用再上课认真听讲记笔记做作业了,解脱了!
终于可以枕着课桌再睡个囫囵觉了……
心里的包袱一卸,庾欢无事一身轻地枕着胳膊眼皮打架,然而刚要睡着,却被半截粉笔砸了头。
投掷功夫了得的老陈站在讲台上瞪着庾欢飚英语,她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睛,要睡不睡的状态脑子都不太转个,茫然地一个单词也没听清。
唐予宁动作极其微小地拿笔头往庾欢手背上戳了一下,“叫你起立……”
哦……
庾欢懵然地站起来,起身的时候状若不经意地垂了下眼皮儿,看见同桌迅速在翻开的课本边上写了个“C”。
庾小欢和唐予宁,俩人如此唱双簧多次,早有默契,唐予宁笔下“C”的尾巴还没画完,她已经心领神会地说了答案,“选C。”
老陈气哼哼地追问她:“Why?!”
我怎么知道Why,听都没听。
庾欢心里腹诽,脸上半点没露,桌上唐予宁的笔刷刷地动,她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又往下看——
“Lift your head up!”
“……”庾欢不挣扎了,抬起头很诚恳地跟他们英语老师商量,“老师,要不我还是出去站着吧?”
“坐下听课,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已经做好准备,手都差点伸出去要开教室后门了的庾欢瞠目结舌,什么鬼?不罚站了?!过了一个寒假,咆哮陈今天这打开方式不对吧?!
下课在同桌“祝好运”的目送下跟着老陈磨磨蹭蹭地去了办公室,咆哮帝把教案一摔,劈头盖脸地兴师问罪,“你怎么回事?开学头一个月明明表现挺好的,放个假回来就不是你了?又睡!”
“……”这不是任平生都回来了,用不着我再抄笔记了么。不睡干嘛?我又不是真的想好好听课考大学。
庾欢心里腹诽,嘴上是万万不敢把这话说出来的,一时低着头一副老实认错的模样没吭声,偏老陈这人挺讨厌的,别人不说话,他就好猜,“这次考试看自己考的好了,翘尾巴了是吧?”
庾欢在心里翻白眼,“不是。”
“这次考试进步挺大的,老师也替你高兴,别骄傲,再接再厉!”
这话教条得如同在喊号子,庾欢不乐意听,嘴上敷衍着:“哦……”
“再在我课上睡觉,你就一直站着听课吧!”
“知道了……”
“精神点!蔫了吧唧像什么样子!”
“……”庾欢跟任平生在一起混久了,暴躁的性子多少被中和得平和了一点儿,她伸着舌头舔舔嘴唇,忍着没呛声,槽多无口地深吸口气,抬起头来摆了个特别假的笑脸,跟老陈鞠了个躬,“知道了——谢谢老师教导——老师再见。”
“庾欢,你等一下。”
庾小欢脚底抹油也没跑了,原地转了个圈向跟老陈对桌的娜姐也假兮兮地笑了一下,“娜姐,您也找我啊……”
“放假前班里开艺术节动员会,让大家想想自己都能不能报什么节目,今天班里陆续都把节目报上来了,我看你一直没动静,就想还是问问你,”娜姐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叠纸,刚露个头儿,庾欢打眼一看就忍不住想扶额——都是她在医院的时候被任平生忽悠着画的各种涂鸦……
本来以为最多就是被他们家阿姨拿回家呢!没想到竟然被他拿来给班主任!
投敌叛国罪不可赦啊……任平生你这个心机Boy!
“任平生中午的时候来找过我,说这些都是你画的。他跟我提议以后我们班的板报都可以让你试着画画,不过我倒是觉得比起板报,你看你要不要报个现场作画表演什么的?”
……并不想现场画画。
何况关于五月份的二中艺术节,庾欢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她定定地看娜姐手下压着的自己那张桃花灼灼的水彩,转瞬那一脸假笑又变得特别狗腿,“娜姐,我就不画画了吧。其实我跟任平生都已经琢磨好了,我俩想一起表演个Cosplay的节目。”
二中每年五月的校园艺术节,除去马上要高考的高三年部不参加外,简直就是高一高二每个班级争奇斗艳的主场,各个班谁也不想落于人后,班主任都牟足了劲儿地做动员,力求能够技压群雄地一展真我风采。李娜从高一开始带五班,这个班级的学生谁都什么样,她多少心里都有数——论学习他们班那是年部拔尖儿的成绩,论文艺,联欢会自己班里折腾得也没比哪个班差,但她带的学生就是表现欲差了点儿。
遇着艺术节这种全校竞技的事情,反倒都不怎么愿意往前上了。
找个别学生了解情况,一问,给出的回答大同小异的,说艺术节文艺汇演什么的,一折腾就从四月初的筹备折腾到五月底的汇演,太浪费时间。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多刷几道题。
——学霸班的通病,理由充足,李娜还没法说什么。
可她也想求个学生们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去年艺术节各项赛事几乎没他们五班什么事,她多少还是有点阴影,所以今年就准备挨个做做工作。
因此跟着学生们用心良苦的李娜根本没问庾欢有没有经验能不能行,哪怕就凭着自己学生对动漫的这一腔热忱的爱,最后做出来个乡村杀马特,她也觉得无所谓。
艺术节嘛,也不一定非得取得什么耀眼的成绩,重在参与嘛,成参与就是进步。反正我们班学生就算艺术节拿不着名次,考试也能碾压别班一条街,没什么大不了。
“行,还是自愿原则,只要能报节目,要演什么都随你们。只要坚持内容健康积极向上大原则一百年不动摇就行。”
娜姐爽快地拍板,庾小欢窃笑着从办公室出来,根本没告诉他们班主任,叫着任平生一起演节目只是她的想法,她还没跟他沟通。
反正箭在弦上了,怎么都得发。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不跟我商量,就偷着跟老师告我的密!
“平心而论,Cosplay表演这件事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真不是故意报复你……”
隔天放学前娜姐过来公布艺术节报节目的名单,还没想好该怎么跟平生解释的庾小欢先斩后奏也没得意多久,放学就想溜,偏偏碰见陆薄被他强行拖着说了几句,再去车棚取车的时候,就正好跟在那里等她的平生撞了个正着。
男生什么也没问,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深深深深地瞅着她,庾欢跟他对视了片刻,缴械投降地认怂。
她解释得很诚恳,可是从认识到现在,几乎从不拒绝她什么的平生还是拧着眉毛很勉强。
庾欢察言观色,觉得从没见过平生这种表情,“你生气啦?”
平生没说生气也没说不生气,目光从她脸上挪开了,径自解了车锁,“……你该问问我的。”
庾欢自知理亏,但又有点不服气,在他旁边撅着嘴踢小石子,“那你把我的画给娜姐,不是也没问过我吗……”
“……”自己也很理亏的平生没话可说了,把车推出来,叹了口气,“我其实很支持你要表演Cosplay的决定。但为什么一定要带着我呢?”
庾欢扶着他车的座椅,撩着眼皮儿看了他一眼,那双带着些粉晕的桃花眼天生是装可怜的加分项,这么幽幽地一眼扫过去,把撅着嘴的小驴衬得可怜兮兮的,“那你为什么会支持我演Cosplay呢?”
“……”两个反问把男生问得哑口无言。
“所以你看,其实都是一样的嘛……”庾欢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想改掉我从七中延续过来的各种习惯,你拖着我补课,磨着我画画,念叨我练字,甚至为了让沙皮不再纠缠我而跑去跟他豁出命的打架,任平生,你之所以做这一切,不就是想让我从故步自封的牢笼里走出来,变得更好吗?”
“那我也是一样的啊!”庾欢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由无比充分,假装的可怜转眼就被自己扯得稀碎,她看上去有点着急,着急到气急败坏,“正因为我也看得到自己的改变,忽然觉得改变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于是也想要拖着你从你的囹圄里走出来,遇见更好的自己啊!”
“我没有……”
“没有个P!当初你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被人抢奖学金?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蹲地上让人家打?开始我以为你是懦弱,可是认识到现在,任平生你是真的懦弱吗?你根本就是在默认这件事!你觉得这无所谓,可是正常人谁会觉得这无所谓吗?你为什么这么认为,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你敢告诉我吗?我是什么人,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故事,我有什么弱点和秘密,你都知道了,可是你敢告诉我你的吗?!”
——我不敢。
我的秘密,我的故事,我为什么变成这样的缘由,一切的一切都那么不堪,我连自己都不敢回想,我怎么敢告诉你?
庾欢情绪愈发激动,平生知道她今天突然说出这些,绝不会仅仅只是因为Cosplay表演这一件事引起的,她一定对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情存疑已久,只是找不到适当的机会、或许也没想好合适的方式来询问,而今天这一切是个导火索,直接把积压得越来越多的问题燃爆了。
可是他不能说。
他也不敢说。
不说,在庾欢的印象里,他任平生的形象就是干净又美好的,说了,他就会变成她眼里卑劣又不堪的存在。
他没有庾欢想象中的那么好,他害怕看见任何人对他嘲讽奚落的目光,他更胆怯看见知道真相之后庾欢震惊又厌弃的眼神。
所以不能说……
“抱歉。”男生低着头,捏着车把的手上绷着青筋,“我陪你去表演就是了。”
“任平生。”
庾欢也不扶他车座了,拳头攥得死紧,嘴唇也抿得紧紧的,几次嘴角抽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的初衷明明不是要逼任平生对她坦白什么的,她明明应该是对任何人的背景和生活都没有半点好奇的,可是为什么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她却又要生气他不肯对她说实话?
可我已经把秘密差不多都告诉你了。
不公平。
庾欢看着他来气,干脆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了,转头下手特别重地乒呤乓啷地摘车锁,绕过平生,径直一个人气哼哼地骑走了。
她不怕任平生追。
反正她的“小绷带”开爆发,他累死也追不上!
这是庾欢和任平生之间,自从心照不宣地达成某种共识似的认可后,第一次吵架。
其实也不能算吵,应该说的庾欢单方面地发火。
气这个让她甘愿敞开心扉去接受的男生,对她还藏着很多秘密。
可是庾欢并没有意识到,哪怕时间倒退回一个月前,她也还不在乎任平生有没有秘密。
一个月前她还只活在当下,她还只在乎当下。
无所谓这个人有怎样的过去,反正最后他们也不可能有将来。
都是过客而已,充其量只是人生这段轨迹上的一个伴儿,了不了解又有什么关系,相处得高兴就好了。
可是这种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好像潜移默化,自然而言就这样了……
关系越近,她对任平生求得就越多。
像是上瘾,更像中毒。
越陷越深,不受控制,亦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