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书房内。
离夙握着手里由暗卫呈报上来的更为详细的一份有关傅继英生平的密折,看完密折的脸庞上已然凝结成一片冰霜,冻裂了周遭的气息,这样摆在他眼前的不争的事实,让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从初时的疑虑,刻意地去忽视,不去调查,不去在意,只因自己心中那一直略有不安的念头缠绕着自己,可……最终这一切还是被捅破了,就这么毫不遮掩地展现在自己面前。
指尖一点一滴地攥紧着手中的信笺,几乎要把那褶皱的一角扯破,如深渊般幽谧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信笺上一个又一个的黑白分明的字,墨色的字体就好比他现在的心绪一样幽暗。
傅继英乃傅家嫡子,有经纬之才,少时为太子伴读,却因娶妻,而后迁出宰相府,自立门 户为城东傅宅,且因其妻体弱多病,故而辞官留府,从此不问政事。
其妻红颜薄命,诞下其女流音后去世,幼女身子孱弱,傅继英为其女更是殚精竭虑,十一年前,傅继英携女出城寻问神医救治,却遭流寇袭击,二者皆尸骨无存。
离夙的目光落在那“其女流音”的四个大字上,幽暗的眸子看着这四个大字几乎要将其烧灼,毁灭。
其女流音……流音……傅流音……
原来你早就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只是我一直没去在意你究竟是何的姓氏而已。
所以曾经家破人亡的你才不愿回到离城是吗?所以你才会如此排斥着离城,甚至从一开始就选择逃避自己吗?
所以你说不要让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是傅家人,怕我知道真相后不能接受是吗?
所以,你才会叫傅靖源哥哥是吗?
离夙紧抿的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微微弯起的唇角似乎在嘲讽着离夙的愚钝,曾经有多少这样只需要深思探究就可明白的细节他都忽视了,而这些下意识忽视的却正正是真相的所在。
脑海中闪过一幕幕与傅流音初见时的画面,闪过那让他爱恨交加的一张张明媚的笑颜,闪过每一秒中因着傅流音而心悸的时刻。
曾以为那是自己的心底得到救赎的明媚阳光,可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如梦幻的泡影一般,一戳就破,回到最为残酷的现实中。
可……为什么,即时是这样,离夙的心底却依旧扬不起任何对傅流音的愤怒,唯有的只是苦涩,只是不舍。
看着信笺上“身子孱弱”,那分明是中锥心之毒,想起当初流音所言:胎毒罢了,母传子。
锥心……
将手上的的信笺一点一点地糅合在手中,逐渐褶皱的信笺攥紧在手心中,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将信笺完全包裹在其中,白皙的手上冒着浅浅的白烟。
倏然间,离夙将紧握成拳的手摊开,五指张开间,白色的碎末飘洒而出,从指尖滑落,如雪絮般轻盈。
离夙的目光深沉得可怕,薄厚适中的唇紧紧地抿着,纤薄地让人感到生冷,书房内攒动着的烛光在微微作响,薄弱的灯光下,离夙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勾勒出的生硬的弧度忽明忽暗。
几乎是无法抑制着,缓缓地闭上眼,背在身后的手也不自觉地从紧握到松开。
客房内。
傅靖源睁着眼,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看着檀木色的床顶,目光一瞬不瞬,好似就此陷入了出神中,又好似失了魂魄的躯壳般了无生气。
“你为何会如此?”空无他人的房屋内陡然响起温凉的声音,平稳的声线中透着淡淡的冷意。
“……”傅靖源一动不动,似没有听到离夙的声音。
“流音。”见状,离夙微蹙了下眉头,唇瓣轻启,吐出那让他恨不起来的名。
“砰”的一声,是床榻发出的震响声,床榻上原本了无生气的傅靖源猛然直起身子,苍白的脸上满是防备,瞪大眼地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离夙。
“你……咳……咳咳……”傅靖源慌神地想要开口,却扯动了胸口的疼痛,忍不住地咳嗽着,急火攻心,气息不稳地喘息着。
涨红的一张俊脸上,略微发红的两眼死死地盯着离夙。
“别急,气死了靖源哥哥,流音会难过。”离夙冷冷地看着傅靖源,淡漠的语气中颇带酸意。
傅靖源是傅流音的哥哥,可却并非是亲兄妹,看着傅靖源这般的姿态,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心思不纯了。
虽然离夙知道傅流音对傅靖源无意,可心底还是忍不住的发酸,尤其是那张口闭口的靖源哥哥,听着甚是刺耳。
“你……都知道了?流音是无辜,当年之事罪不及她,殿下可否放过流音?”傅靖源忍着心口的疼痛,向着离夙求情。
他怕知道真相的离夙会对傅流音的隐瞒而感到震怒,也怕他将当年之事迁怒于傅流音。
流音那么喜欢离夙,若是就此被离夙迁怒,心里肯定会难受的。
“养好你的伤就是,不要以为你是本宫未来的小舅子,就可以指手画脚。”离夙冷哼一声,蹙着的眉头对于傅靖源对傅流音的满心关怀甚是不满。
“……”闻言,傅靖源本担忧的脸色忽得僵硬了下来,一脸囧态地看着离夙,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舅……子……
这样的称呼还真是让傅靖源瞬间愣神,可回过神的来一瞬间,也明白了离夙心底真正的态度,他不在乎。
明明是有血海深仇,可面对傅流音,离夙却可放下,不去在乎。
这该是有多深的情才能够如此开阔地为她放下一切。
看着这样的离夙,傅靖源的心口既是安定又是酸楚,安定于傅流音不会受到离夙的情殇,可却又酸楚,面对这样子的离夙,让他无力反击,自愧不如。
“齐太傅的嫡孙也该整治整治了,傅家嫡子被打得重病在床,这口气傅相咽得下去?”离夙忽得扯开话题,意味深长地看着傅靖源。
床榻上的傅靖源听着离夙的话,细细琢磨,也思虑了片刻,而后了然地看着离夙点了点头。
齐太傅作为三代帝师,在朝堂上有种不可撼动的地位,比之那百年世家的傅家竟相差无几,可势均力敌。
也是因着齐太傅的为人耿直,也从不与傅继清同流合污,甚至在政见上屡屡相佐,导致傅继清与之两看两相厌。
可就是如此不为强权所迫的齐太傅,有个致命的弱点,那便是他的嫡孙齐珉,一脉单传的嫡孙,受齐太傅的万般宠溺,便养成了一身纨绔的习性。
比起傅靖源这个伪装的纨绔子弟而言,齐珉却是实打实的纨绔子弟,世家贵公子,心高气傲,为人肆意妄为,乃是离城中又一令人敢怒不敢言的贵公子。
如今齐珉因妒忌傅靖源,失手打了傅靖源,同样是一脉单传,世家公子,齐珉将傅靖源打成重伤,若不付出代价,傅继清绝对不会放过的。
耿直的齐太傅究竟要如何平息来自傅家的怒气?
又或是两人会因此这样互争互斗,两败俱伤。
而这才是离夙所要看到的。
即便齐太傅是三朝元老,政见上却不懂得变通,对于齐珉的溺爱过于严重,而齐珉在离城百姓中的所作所为早就不可原谅了。
城东傅宅,大宅的院落里。
当夜的月光挥洒在院落内,星星点点的白月光轻如一段薄纱,披在那道素白色的身影上,好似给其镀上一道朦胧的飘渺感。
坐在石桌旁的傅流音趴倒在石桌上,弯着的胳膊中环抱着一个深红色的酒坛子,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睁着迷离的眼,长卷的睫毛在月光下,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了一片剪影。
精致的面容上,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润,小巧的红唇上娇艳欲滴,浑身散发着一种落寞的孤寂。
而此刻站在傅流音身后的离夙,看着如此的傅流音,心底不由的一疼,这个傻女人,又在默默地承受着自己的悲伤。
叹息一口,离夙冷然的面容放松了下来,眉眼间的疼惜和无奈毫不掩饰,他踏步上前,站定在傅流音的身侧,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原本铺洒在傅流音身上的月光。
一大片的阴影让傅流音后知后觉地睁着醉醺醺的眼,微微抬起眼帘,看着挡住自己月光的人。
“你谁啊?”傅流音扯着嗓子喊道,那蛮不讲理的样子,就好像当初在秦淮楼时酒醉的模样。
“离夙。”离夙淡淡道。
“谁?离夙?呵……”傅流音皱了皱眉头,忽得痴痴地笑了起来,声音中无法掩饰的苦涩在黑夜中异常清晰。
“他?他不会来了……离夙……他不会来了,他怎么可能来呢?怎么可能……呵……”
傅流音支起身子,她抬起胳膊中抱着的酒坛子,微仰着头,涓涓的酒水从小巧的坛口流出,倒入傅流音的口中,溢出的清酒从唇边滑落,沿着修长的脖颈,润湿了胸前的交领。
素白色的胸口上一滩深色的印记在月光下显得十分明亮,好似在彰显着一种浓浓的悲伤,夹杂着一种想抓住却又无法抓住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