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若茵头看着缺了一页的医学杂志,心疼地对佣人张妈说道,“你怎么能把书给我撕了,张妈,我说过你多少次了,不准撕我的书给孩子擦鼻涕,你怎么就不听呢?”
张妈把顾若茵刚刚满周岁的儿子放在了地上,笑嘻嘻的对顾若茵说,“太太,这小孩子有鼻涕当然是要擦的,这不是顺手的事儿嘛,不光是我,连老太太都是用这个给擦的,反正您都看过了,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张妈是顾若茵丈夫家的老佣人,张口必提老太太,好像这家里老太太是她的大靠山,平时做事也没有什么规矩,就是仗着老太太的势,在家里不服管,顾若茵说她什么,她都是当做耳旁风的。
果然,她话音未落,顾若茵的婆婆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双倒三角的眼睛冷冷的盯着顾若茵,“就你穷讲究,我们老百姓家那里有那么多事儿,我们小门小户的,不像你,娘家有洋楼住着,擦手有擦手纸,掐鼻涕有鼻涕纸的,我陈家的孙子就是这个命,要你来操心!”
说完,婆婆完全不顾顾若茵的脸色,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医学杂志,带着十分得意的神情,又刺啦的整整撕下一张来,擦了擦自己的手,蹲下来抱起自己的孙子,给张妈使了个眼色就一拐一拐的回了院子东边的房里。
顾若茵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呆呆地看着面前残缺的书籍,眼泪从眼眶里忍不住落了下来,可是她还是不敢发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声音来。
她被娘家养尊处优的惯出来的小姐脾气,在婆婆这蛮横无理的村妇面前是毫无招架之力的,几场哭闹下来搅得家无宁日,顾若茵是真的怕了她了。
顾若茵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抚了抚已经残了的书,还好梅唯之的那篇文章没有被撕掉。
这本杂志上面有梅唯之发表的中西医结合共治霍乱的文章,还是林曼雪特意给她拿过来的,林曼雪还说,“梅唯之现在可了不得了,干成了一桩大事,成了有名有姓的传染病防治专员!”
梅唯之在那么个穷乡僻壤还真正的做出了一番事业出来,林慢雪当时的言辞之间,不无感慨羡慕,也深觉得自己在日本医院中看人脸色是在浪费光阴。
林曼雪却不知道,顾若茵是多么的羡慕她,至少她还从事着自己的专业,做着有意义的事情,那里像她一样,生了儿子之后,却被一个乡下来的老婆子给拿捏住了,京城大学文学系的学生,如今每天只能做着洗洗刷刷的家务,连自己的孩子也被婆母把持着不能亲近,越活越窝囊。
顾若茵此时的心情,真是滋味万千,却唯独没有甘甜。
顾若茵正伤感着,就听得院子外边有人喊她,“若茵,在家吗,我来看看你!”
顾若茵强打着精神理了理仪容,打开院门一看,来人正是和她不对付的姐夫家的表妹,陈小姐。
顾若一见是她,退后一步,问她道,“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陈小姐笑眯眯的从上到下的打量着顾若茵,捂着嘴巴直笑,“表哥说你嫁了个穷记者,都住到这种地界儿来了,我还不信,今儿我去城外办事儿,顺路正好从这儿过,就想着来看看你。没想到你还真住这儿那,这地方可不比东交民巷热闹,多偏僻啊,连找人问个路都难,你住在这儿就不怕吗?”
顾若茵听她说的话,脸已经红到了耳根子,可是还抢撑着把陈小姐往外赶,“我就喜欢这儿清净,再说,我住那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碍着你什么事儿了要你来登门踏户?”
两人从少女时候就不对付,陈小姐也不怕顾若茵赶她,何况她今天就是来看笑话的,顾若茵落魄到在城郊住农民家的篱笆院,这事儿能够她笑一年的。
“你看看你,当初还是上了大学的,怎么就没有找个过得去的夫家呢,你家那位是报社的记者吧?这记者的薪水是不高,你就不能求求娘家人,给你家的换个好差事儿,这破院子可有什么好住的,到处都是灰!”
陈小姐的话说得顾若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可任她伶牙俐齿拿不出话来反驳。
她自己找的丈夫,是什么脾气她是知道的,说得好听是有文人的傲骨,说得难听点,就是不识抬举,她的娘家人就是想帮他,他都是不削的,自己说他两句就是看不起他,弄得顾家的哥哥姐姐都难和她家亲近。
陈小姐更得意了,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又笑道,“你这打扮可没有当初摩登了,连件首饰都没有,真是可怜、可怜,哎,我家那位是个珠宝店的管事,你要是需要置办些首饰记得找我啊,我让他给你打个折扣就是了,好歹也是一场姐妹不是?”
顾若茵实在是忍无可忍,就要将陈小姐推到门外去,“谁跟你是姐妹,你给我出去!”
“不是姐妹也是亲戚,请我进去坐坐怎么了,你真是,你还是顾二小姐呢,真是跟乡下婆子一般无二了,这样的没有礼貌……”
她们两人正推推搡搡的,顾若茵的丈夫就骑着一辆自行车回来了,见家门口有个陌生女人,脸色一垮,问顾若茵道,“这是谁这是,干什么的?”
顾若茵还没有解释,陈小姐就对着顾若茵的丈夫自我介绍起来,“我是若茵姐夫的表妹,算起来,也算是她的表姐,你就是妹夫吧,你这是刚刚公干回来?”
他家先生对顾若茵的娘家人的定位为“尸位素餐”之辈,尤其是见着今天这位表姐,一副妖娆的样子,看着就不顺眼,于是冷淡地道,“表姐?没见过,你让一让,我放车!”
说完,把陈小姐往边上一推,抬着自己的自行车就进了家门,他一进家门,他家老妈就迎了出来,一边儿给儿子递毛巾洗脸,一边儿冲顾若茵喊,“干什么呢,没看到自家男人回来了吗,还不赶紧来伺候!”
丈夫和婆母的做派,使得顾若茵在陈小姐面前颜面尽失,这比让对方看到了她居住得偏僻,穿戴得寒酸还要让她难堪。
顾若茵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她的婆母却还在那里骂骂咧咧的,甚至连丈夫也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没有为她说一句话。
陈小姐临走之时,怜悯的看着她说了一句,“你真是眼睛瞎了,找了这么一家人!”
被自己从来看不起的人所怜悯,顾若茵苦苦维系的尊严和幸福的假象被击倒了。
她沉默着想,自己怎么就落得此种地步,顾家给她提供的十几年的优质的教养,在这个她自己选择的家里,却是一点价值都没有,连佣人张妈都不如。
日复一日,顾若茵的生活都是为了孩子的隐忍,有时候捡出当年她当记者的时候写的文章,自己都要看不懂了。
顾若茵只能自嘲的苦笑摇头,这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直到有一天,梅唯之给她来了一封信,说是她要办一个医药高等专科学校,还想办一份普及卫生知识的报纸,顾若茵才发现,自己离当初的理想,已经太过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