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院病人安排妥当,梅唯之和谭适目送林曼雪和伊东玄离去。
谭适站在梅唯之旁边,看着伊东玄的背影,面露讥诮,“他是个日本人!”
梅唯之转头,有些吃惊的看着谭适,“他真是日本人?”
虽然刚才谈话进行到最后的时候,梅唯之也开始隐隐地有了这样的揣测,可是还不能十分的肯定,而此人表现得一直都很客气有礼,又是友好医院的副院长,就算是心中起疑,他自己不明说,梅唯之也不好直接的去问。
而这位似乎也觉得没有跟其它人表明自己国籍的必要,所以医疗方面的事情他和梅唯之谈了这许多,可一个字都没扯到他自己身上来。
“不像是吧?我刚开始也觉得不太像,可是你没看见我方才对着他砰的那一下子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了么,错不了的,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日本人,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博仁医院本身就是家日资医院,能在这家医院当上附院长的,除了是日本人还能是什么人?。”
看梅唯之还拧着眉毛站在一旁,谭适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你可长点心眼吧,梅医生,不要对有学问的人盲目的崇拜,学问不等于人品,更不代表立场,目前这种局势,我们对所有的日本人都应该保持警醒,哪怕他今天只是一个医生、只是一个学者,可战场上的士兵,也都不是天生的,谁不是曾经是个普通人呢?”
梅唯之听了,想着方才与伊东玄的相谈甚欢,有些恍然,半饷之后才叹了一口气,“我明白!若是国家民族的敌人,就绝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
她对伊东玄在传染病学方面精深的学识固然钦佩,然而这世上终究是有比学术研究更值得坚持的东西。
谭适见梅唯之这样的明白,也不再多说什么,他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看了梅唯之一会儿,突然对她说道,“我想在年底本届总住院医生期满后,离开这家医院。”
对谭适的这个决定,梅唯之比听到这什么伊东玄是日本人更加的吃惊,她很是急切地追问道,“为什么?是去国外深造么?”
谭适在外科方面有着非凡的天赋,他担任外科总住院医生期间,主持或者参与了很多高难度的手术,在北平医疗界已经开始声名鹊起,医院对他也很看重,给了他许多十分难得的机会,所以他突然说是要离开医院,梅唯之心中就以为他跟曾修仪一样,是要到国外进修。
“不是。”
谭适否定了梅唯之的想法,对她轻笑道,“医院是给了我一个去美国进修的机会,可是,昨天我明确的拒绝了。”
“为什么,那你是要去那里?”
“我既不想去美国,也不想待在北平。现在的北平是什么,是被日本人包了一半的饺子,东、南、北皆被日军所围,那一天日本人只要一用力,这饺子皮就合上了,咱们这些平民百姓就是人家嘴里的饺子馅,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一个医生纵是有再高超的医术,又能干些什么呢,在日本人的铁蹄之下活得庸庸碌碌,更甚者还要秉持着我们所受的医者有救无类的教育,用我这双手去救助那些战争分子、杀人犯,以我的脾气,你以为我会做得来这样的事么?又或者是到远离战火的美国继续学习,隔着太平洋看着自己的祖国被他人蹂躏?“
说到此处,谭适短暂的停顿了一下,他眯起了眼睛、弯起了嘴角,脸上展露出慵懒的笑意,整个人仿佛又回到了他调皮捣蛋的学生时代,”梅唯之,告诉你,我还真就舍不下、抛不下!”
简简单单的一句舍不得、抛不下,成就了谭适对自己人生的最终选择。
谭适的这番话,梅唯之感同身受,故而对谭适做出如此的决定,她没有发表任何反对的意见,只是关心的问道,“那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可有什么具体的规划没有?”
“你也知道,我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医疗救护队,在其中很是学了些课堂之上学不到的东西,于墨敏这小子也给我来了信,说他在上海的诊所开得不错,我想先到他那里落脚,看看情况再说,反正以我的本事,你不须担心我过得不好的。”
谭适的话只说了一半,于墨敏在上海的诊所确实开得很红火这个不假,可是谭适自己却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梦想着和于墨敏一起凭一身医术闯荡上海滩的少年,响当当的银元对他也再没有当初那样的吸引力。
谭适到上海的目的,并不止于跟于墨敏一起开设诊所这么的简单。
谭适所参加的医疗救护队,发起者是学校生理学林教授,此位先生自幼在英国读书,说话时总是带着一口低沉感性的苏格兰口音,他毕业于苏格兰爱丁堡大学医学院,后成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年轻的林教授更是曾作为印度远征军团的准尉军医在法国服役两年,具有战场救护工作经验。
林先生虽然成长于异国,却没有泯灭身上汹涌的爱国情怀,相反他以学者的头脑精准地预见了日寇的野心和这场战争的持久与残酷,所以才在学生中成立了军医官救护训练队,在其中开展战地急救和担架搬运操练等科目,为这场无可避免的战争做着微弱的医疗卫生人才的储备。
谭适在百忙之中,参加了医疗救护队的外科教学工作,协助外科学讲师杨老师为学生们主讲外科急救,他们甚至制定出了标准手术器械箱和急救药物示范箱,以求医疗步骤的规范与简化,这样的教学产生的效果其实是双向的,国难当头,学弟们踊跃的爱国热情何尝没有潜移默化的改变着谭适。
谭适对这场预料中的战争的判断并不乐观,无论是军事力量还是综合国力的对比,中日之间都相差甚远,以他的判断,不但北平危若累卵,就是长江以北这一片广袤之地能否挡住日军的铁蹄也仍旧是未知之数,在当前看来,胜利的希望是如此的渺茫。
然而,也就是此种明知不敌也要尽己之力的决心,促使谭适离开这家令他如鱼得水的医院,在这家医院之外,他有更多重要的事情可以做。
临行之前,他特地找了这个机会,来告诉梅唯之一声。
说完这些,谭适又拍了一下梅唯之的肩膀,叹了一口气,低声对她道,“以后我走了,你自己要保重,别再老老实实的受人欺负了,老同学,可再也没有人为你去拍院长大人的桌子了。”
这句分别的话,令梅唯之伤感起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曾修仪赴美国进修,谭适也要远去上海,他们这一届毕业生终究将在这广阔的天地中四散而去,相聚无期。
在谭适的要求下,南下那日,梅唯之没有去送他,他自己孤身一人,拎着一个小皮箱,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很久之后,梅唯之在房间里整理书籍,一本久未曾翻阅的书中掉出一方精巧的信笺。
上书着一行隽秀的钢笔小字: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
梅唯之拿在手中,看着窗外的闲云,怔楞了半天,这许多年了,也不知道是那一个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