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行政厅曾厅长的太太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了,可是梳理得一丝不苟、油光可鉴的头发和身上服帖的绸缎旗袍仍旧能使人依稀看到她年轻时候的美貌。
曾家的客厅是西式的装潢,欧式风格的沙发和吊灯在这省城是十分罕见的东西,曾家有了这些泊来的装饰物,显得很是富丽堂皇,也有一厅之长之家的气派。
曾太太招呼叶泽臣和梅唯之坐下之后,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下这位过分年轻的女大夫,见梅唯之坐在沙发上神情自如、举止端庄,看向自己的眼神更是不卑不亢,这才温和地对她点点头,说道,“梅医生,今日为了我的病,麻烦你特意跑这一趟,我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曾太太患病两三年了,看过的中西医不在少数,只是中医一套说辞,西医又是一套说辞,这两三年下来,苦口的汤药吃了着实不少,可是病情却并没有痊愈,她也是有些灰心了。
这次曾太太之所以想起来请这位梅医生前来给自己看看,也是听自己的老朋友的儿子叶泽臣说起她来,才打算再勉强一试。
只是如今她见梅唯之这样的年轻,曾太太心中所报的希望就低落了几分。
不过到底是官太太,即使心中有些轻蔑梅唯之的意思在,曾太太的话还是说得极为的漂亮的,就当是给叶泽臣个面子。
叶泽臣见曾太太这样的客气,于是笑道,“曾伯母,您太客气了,唯之这人你现在还不了解她,不要说你是我母亲的朋友,就是任何一位普通的病患请她来看病,她都会这样的不辞劳苦,在她这里只要能把病治好了,其它的就都不成问题。”
见叶泽臣当着外人的面这样的浮夸自己,梅唯之心中有点儿发窘,只得谦逊的对曾太太颔首致意道,“曾太太,你好,我是梅唯之医生,听叶大哥说你身体有些不适,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些忙,为病人看病这是我做医生的本分,你也不用跟我客气。”
曾太太见叶泽臣这样的夸奖梅医生,搞得梅医生脸都红了,于是用一种慈祥的目光看着叶泽臣发笑。
曾太太指挥着佣人上了些茶水糕点,并又问了些叶泽臣母亲的近况,她说说笑笑的,只是不急着提起让梅唯之给她看病的事。
叶泽臣见曾太太对自己和梅唯之虽然随和客气,却并没有流露出急着要看病的意思来,心底一猜就知道恐怕是梅唯之的年纪引起了这位曾太太的轻视。
于是他想了一想,别的先不说,只把自己在北平那场大病当做谈资与曾太太讲了。
叶泽臣口才很不错,那场十分凶险的疾病,被他自己讲得三波三折,九死一生,其中梅医生所起的作用,更是被他说得至关重要,是他的救命恩人。
其实他自己那时候躺在病床上,不是昏睡,就是发着高烧,具体是怎么治疗的,他也是后来听医生和自己父母说的,可这并不妨碍叶泽臣把这些功劳都归到梅唯之的身上。
说到后来,叶泽臣已然是十分的动情,望向梅唯之的眼神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炙热。
见叶泽臣用如此目光看着自己,梅唯之心中也突然涌起一阵热流来。
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当初对叶泽臣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帮助,就能让他这样的记挂在心。
曾太太听了叶泽臣的现身说法,心底也开始将信将疑,于是她让叶泽臣自己在客厅暂时休息,自己牵了梅唯之的手,请她到室内去给自己看病。
曾太太拉着梅唯之的手道,“梅医生,我这个病说实在的并不致命,可却太折磨人了。近两年来我的月事是越来越不准,有时候量多,有时候又一两个月不来,但凡只要月事一来,肚子就又胀又痛,时常是痛起来好几天不能起床,好像了生大病一样,并且经常的失眠和感到焦躁不安,每次痛的狠了都是吃吃什么中将汤之类的汤药,可是也总不见好。今次就麻烦你给我好好的看看,万一真能治好,我可是要好好的谢谢你的。”
曾太太说的这中将汤,梅唯之也是知道的,此方含有芍药、当归、川芎等十多种药材,能活血化瘀、缓急止痛、安心宁神,有助于改善女子经期异常、痛经及女性中年身体荷尔蒙发生改变之后的一系列失眠、忧郁等病症。
梅唯之听了曾太太对自己病情的叙述,又看了她之前所看的医生的诊断病例,见之前有西医诊断为痛经的,也有诊断为子宫肌瘤的,中医有诊断为“气滞血瘀”的,也有诊断为“阳虚内寒”的,看着都像是对症,可却都没有给曾太太把病彻底的根治。
梅唯之想,曾太太这些年来吃的药,大多是如中将汤一样的化瘀止痛的药,也都算是对症的,其效果不好,恐怕还有其他的原因。
于是梅唯之一边手脚轻柔的给躺在床上的曾太太做着腹部和妇科检查,一边用温和的口气闲谈似的对她说道,“曾太太,你再好好的想一想,看看关于你自己的身体,还有什么情况说漏没有,只要有一点儿的不妥之处,我希望你都能告诉我,这些细节对准确的诊断疾病都很重要。”
梅唯之做检查的力道十分的恰到好处,就像在为她按摩一样的舒服,让曾太太丝毫没有觉得难受的地方,她身体和精神也逐渐放松下来,躺在下面对梅唯之笑道,“梅医生,我是巴不得把自己的病治好,难道还敢对你们做大夫的人有什么隐瞒不成,我这些症状啊,都对无数个医生说过很多遍的了,哎,光是这些话,我自己都说烦了。”
梅唯之仔细研究了曾太太的病史资料,又与她做了详尽的妇产科检查,梅唯之认为,曾太太这痛经,是在其生儿育女之后二十余年才出现,应该是身体机能发生了其它的变化从而引起的,她判断应该是内分泌失衡引起的痛经,对症的药物治疗效果不好,则可能还有其它被忽视的原因。
于是梅唯之帮曾太太检查完了,收拾了自己的医疗器物之后,还是想把病史的细节问得更加的详尽一些。
怕曾太太忽略些什么细节,梅唯之想了想,用十分轻松的口吻引导曾太太道,“曾太太,其实我们做医生的,就像是在学侦探探案一样。病人提供的病史,就是那探案的一条条线索,有了准确的线索,我们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以前就遇到过一个病人,因害羞的缘故,没有跟医生讲清楚她在使用避孕的药物,因此给医判断病情造成了很深的误解,曾太太,你我都是女子,且我是一个医生,对我你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可以再想一想,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没有。”
曾太太见梅唯之对自己态度亲切和蔼,话说得十分的诚恳,并且她脑子里经过梅唯之的提醒确实是想起了一点事儿来。
于是曾太太犹犹豫豫的,有些难以启齿的对她说道,“梅医生,你要不说到这个,我自己都没太在意。是了,我除了经期腹痛难忍之外,还有很严重的便……秘的毛病,经期因为腹痛的缘故,便,秘也是加重的,只是这两者之间不会真的有所关联吧?”
曾太太说出“便秘”这两个字的时候,很有些难开口的样子,仿佛说出这两个字,就污染了她的嘴巴似的。
梅唯之听了,却如同打开了一个阻塞着的关窍,她马上把这便秘和曾太太的经期疼痛联系了起来,详细的追问了具体的起病时间和细节,发现这便秘的起病和她痛经的起病几乎是平行的。
曾太太说完自己的这些病史后,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抚了抚散乱的头发,又与梅唯之叮嘱道,“不瞒你说,这便秘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无非是大解的时候费力些罢了,我……我,我也不好随便与人家说自己有这样的毛病不是,哎,梅医生,你现在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你也不要随便与她人说起,要不然这……这万一被人知道了,可成什么样子。”
原来这曾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个十分的美人,名媛场中也曾经有过她的一席之地,当年风光的时候恨不能吃风喝露,如今年纪渐老有了便秘这样说不出口的毛病,她如何肯轻易的告诉它人。
并且以前给她看病的医生基本都是中老年男性,她更加的不会去主动的开这个口。
今天巧的是梅唯之是个年轻的女医生,又心思细腻,经过梅唯之的再三提醒和追问,曾太太才把自己常年便秘之事说了出来。
梅唯之听了,也不多说什么,想了想,很平和地对曾太太道,“曾太太,我目前判断你经期腹痛主要是因为内分泌失调引起的,而这便秘有可能是加重你经期腹痛的一项因素,你看我先按照这个思路给你开几种药吃,将便秘和痛经一同治疗,先看看效果如何。”
梅唯之想先按这个方式治疗,如果效果不佳的话,她还可以跟在美国正好做着妇科内分泌研究的曾修仪请教些这方面的问题,以便引进更为先进的药物和治疗手段。
最后,梅唯之给曾太太开的药里面,有她以前本来就用过的荷尔蒙、维生素B等药物,这些倒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她的药方特殊之处就在于兼顾了曾太太痛经和便秘的两种病症,且嘱咐曾太太加强运动、愉悦身心,以作为调整其内分泌失衡的一种手段。
曾太太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遵照了梅唯之的医嘱行事,下月月事之时,果然便秘减轻,月经疼痛也缓解了一大半。
曾太太因此大喜过望,特意又邀请梅唯之前来复诊。
不想这日复诊,梅唯之和叶泽臣却在曾家见到了一个久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