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放送出“终战诏书”。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取非常之措施,收拾时局,兹告尔等臣民,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愿接受其联合公告,……”
这是第一次让民众从广播里面听到他们心目中神明的声音。
这个声音,通过无线电波,向他的国民宣布,这场倾全国之力发动的战争,被迫的停止了。
“世界大势亦不利于我”,如之奈何?
如之奈何?
伊东玄跪坐在地上,低垂着头,沉默地听完天皇诏书,脸色晦暗。
尽管“终战诏书”措辞模糊,却仍旧无法掩盖事实真相,他知道,日本,彻底的战败了!
在无所不用其极的战争手段之下,这个野心勃勃的帝国,终究还是走向了无法避免的失败。
这样的结果,是对伊东玄这些年来所做所为的最大的讽刺。
原来他的双手沾满血污,却也只不过是这场失败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罢了。
用左手关上了收音机,伊东玄有些摇晃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有些昏沉的头脑,还没有完全的接受这个消息。
伊东玄使劲地甩了甩头,企图让自己更加的清醒一些。
可是这没有一点儿用,于是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衣服,打开了木门,让空气流通了起来,而后独自靠着墙坐到门边,用朦胧的眼睛眺望着远处的那一排青山。
入目的山峦,苍翠峥嵘,安静得一如往昔。
这里是伊东家仅存的祖宅,在外出求学之前,伊东玄的少年时期的每个日夜,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小时候,伊东玄经常跟着父亲和兄长一起,爬到那最高的山顶上,排坐在一起,看太阳升起。
父亲经常骄傲的把他们兄弟举过头顶,让他们睁大眼睛,向着最远的地方看去。
“看远一点!看远一点!你所能看到的地方,都是我们家族的土地!”
家族豪富,自身又有着异常聪明的头脑,意气风发的少年离开家族的庇护,去到全日本著名的学府,接受最好的医学教育,从年轻的主任医生,到知名的传染病学专家,副院长,那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伸手可及……
改变这一切的,是日军占领北平,他的医院被军方接管,自己也被加入到军方的研究计划之中。
他受过高等医学教育,本应该对生命报以最高的尊重和怜悯,然而,加入军部的究计划之时,他就已经丧失了一个医学家的最基本的品格。
那时候,在他的心里,科学研究高于一切,他执着于让科学的史册铭记自己的功勋,也以为这场战争只是恰好地迎合了他的研究而已。
于是,在战争的掩盖和推动之下,他极端地疯狂起来,无视医学伦理的界限,藐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帮军方搞起了致命的病菌学研究……
整个人如同完全地丧失了人性一样!
思绪飘忽,伊东玄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臂,这是这场战争从他身上拿走的东西之一。
唯有摸着空空的衣袖,这一切才那么的真实。
他十分清晰的记得那一天,他被梅唯之和那些他所鄙夷的中国人一起堵截在河滩上,唯有纵身一跳,才能获得一线生机,以及,保有他最后的尊严。
冰冷的河水呛进口鼻,激流裹挟他冲向乱石,身体遭受重创,死亡的意识在那一刻深刻地留在了伊东玄的脑海里。
尽管如此,他还是活了下来,救他的是中国人。
他们以为,他也是一个中国人,所以才救了他。
可是,丢失了艰难获得的病毒样本,并且失去了右臂,他对帝国来说,价值大大的减低了。
帝国不会怜悯无用之人,战争的机器马上抛弃了他。
这里是他的老家祖宅,远处连绵的山脉和四周广袤的田地,都曾经属于伊东家族,周围的农民,世代耕种着伊东家的土地,对伊东家族效忠。
然而,一场几乎是全民支持的战争爆发,从贵族到平民,所有人都嗜血般地渴望着大日本帝国的荣光。
一切都走上了为战争服务的轨道,耕种的农夫放下了锄头,穿上了军服,奔向他们从没有了解过的另一个国家,投入他们甚至没有搞清楚过的战斗……田地荒芜,工厂停工,人们唯有走上战场,才能得到荣耀。
伊东家族原来保有着的田地,被在军方任职的兄长变卖得所剩无几,就连一直最为赚钱的丝织厂,也因为伊东家族无人经营而倒闭了。
负伤回国之后,接纳伊东玄的,就是这样一个这个破败的,失去了人气的家。
不久之后,兄长战死的噩耗传来,伊东家族两兄弟,一死,一伤,家族产业几乎败光,彻底的跌出了当地豪族的阵营。
这些,都是战争的代价!
良久之后,伊东玄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
天皇颁布了“停战诏书”,看来,大和民族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日本帝国也并没有得到神明的庇护,将一切推向深渊的,只不过是那些疯狂的、愚蠢的执念罢了。
就如梅唯之对他说过的那样,“强者不会永远是正确的,你也一样,你会被永远地被钉在你所热爱的科学的耻辱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