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石板小街,一名衣衫单薄的人瑟缩着身体,脚踩厚厚的积雪,一脚深一脚浅来到县上梅财主的家门口。
他立在门前踌躇一阵,才用满是皲裂的拳头敲响了那扇老旧油亮的木门。
开头两声轻轻的,里面的人也似乎没有听见,没有响应。
来人放下了手,皱起了眉头本欲转身,可又想起了家中做月子的妻子和两个嗷嗷嗷嗷待哺的儿子,终于狠下心来,咚咚,咚咚的用力砸起门来。
这下子里面的人自然是听到了,人还未至,询问声先从门内传来:“稍等,稍等,不知是哪位?”
来人忙应道:“吴头,是我,是我,在老爷的书铺做工的阿金、阿金。”
门内看门的吴老头显然是刚从温暖的被窝内爬起来,还没反应过来阿金是哪一位,一边开门一边问道:“谁喔,这么早,有要紧的事吗?”
叽嘎的一声,沉重的木门打开来,老吴头眯着昏花的眼睛看向了敲门人,半天才认清楚:“怎么又是你啊,月初你老婆生孩子的时候你不是来过了吗?”
阿金被他这一问,原本黑色的脸膛立即变成了黑红,他尴尬的点点头:“是,来过的,来过的,我……,我家里还是要梅老爷,再帮帮忙。”
老吴头显然在见多了这样的求助者,一边开门一边抱怨,“也不要这样早来敲门,老爷家小姐昨天刚降生,家里的人都折腾了半夜,老太太和老爷他们都才歇下,没得人招呼你啊。”
阿金把已经半驼的脊背弯得更低,“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晓得梅老爷家有喜事,来早了,来早了,我,还是改天吧。”
阿金想着梅老爷家有这样添人进口的大事,自己来借钱,明显就是给人家添堵来的,当即给老吴头陪着不是,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哎,只有到乡下的岳母家去试试了,可是岳母家比自己家还要穷,怎么能借出钱来呢,不过是白走一趟罢了。
老吴头也觉得今天放他进去,不太合适,客气两句就要关门。
“怎么了啊,老吴,谁这么早?”
老吴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这边说话的声音惊动了梅老太太。
老人家觉少,昨夜子时又得了个大孙女,虽说还是忙了半夜,可依然起的很早,她要亲自到厨房盯着下人们备好送亲友的红鸡蛋。
这等了多少年的红鸡蛋自然是数量不能少了,颜色也必须染得鲜亮。
老太太刚才看到这边似乎有事,故而转个弯就过来看看。
老吴头看到老太太过来,忙说道:“老太太早,没什么事,是咱家书铺的阿金,他这就要走的。”
说完老吴还给阿金使了个眼色,阿金虽然木讷,却也憨厚知礼,这就犹犹豫豫的要告辞。
老太太兴兴头的要到厨房去盯着制作红鸡蛋,正要转身离开,走了一步又转过头来,问了一句已经走出门口的阿金:“莫不是有什么难事?”
梅老太太人老了,却并不糊涂,寒冬腊月的,没人会无事在大清早的上门,何况昨夜还下了一夜的雪。
阿金本已要走了,见老太太问他, 心里又生出一丝希望来,阖县人都说梅家人好,乐善好施,前次家里婆娘生产就是在梅家借的钱,这次,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阿金于是一咬牙,又从门槛外跨了回来:“恭喜老太太家喜得孙女,我,……我家婆娘月初也产下一子,托梅家和您老太太的福,母子平安,可是……昨天晚上小儿就烧了起来,我……我本不该再来劳动您老人家的,可是这……”
阿金话没说完,就支支吾吾的说不下去了,连自己都觉得这样三番两次的到本来没什么交情的人家来借钱有些说不过去了。
老太太却没等他再说下去,叹了口气,“老吴头,到管家哪里给他支些钱吧,今天家里喜事,都沾沾喜气,老规矩,写张借款的字据就是了。”
梅家所谓借钱的规矩,一条是救急不救穷,二一条就是虽说借钱不要利息,却约定半年后本金返还。
对穷苦人家来说,能有地方救个急,已是难得的恩惠,更何况梅家不是那驴打滚的利息,人家是只要本金奉还,一分钱利息不要,在这些有钱人家之间,也是有名的善心人家。
梅家这规矩,还是十年前连丧了三个半大的孙子后立下的,就是为了为子孙积德,图个子嗣兴旺的意思。
梅家这积德,又与别家不同,他家也不是大手笔的斋僧敬道,也不是施粥施米,而是与穷苦人家一些的方便罢了。
可就是这一点方便之处,活了多少重病无钱医治的贫苦人,填饱了多少张无米下锅人家的一家老小的嘴。
这时候,前朝倒台,地方军阀打生打死,旧式士绅人家渐渐走向没落,梅家在县里财力不是一流,背景不比陈,叶两家深厚,口碑却是一等一的好。
人提起他家,都说一声梅善人家,开口就能借两升米的。
更何况,梅老爷还资助了两个留学日本回来的家乡子弟,办起了县里唯一一所西式小学,明德小学,学费低廉,为底层人家的孩子留出了一条出路,学生们都尊称他梅校董的。
阿金借到了孩子的医药费,千恩万谢的去了,梅老太太却是有些心绪不宁。
家里眼巴巴的等了十年,才再次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就这样也还是托了祖宗庇佑和积年行善的福了。
要知道,自己的儿子说是40来岁,其实算虚岁的话,也是吃50岁饭的人了,十年前,三个半大的孙子接连染病而亡,儿子、媳妇年纪不小,几乎绝了生儿育女的心思,尤其是儿媳妇心重,怨自己绝了梅家的香火。
还是梅老太太找了个相熟的大师,说了一些积德行善,必有福报的话来,本意是宽宽儿子,媳妇的心,世事艰难,总沉浸在丧子的痛苦之中,又有什么生趣呢,人,总要有点奔头,有点念想才好。
谁想得到,十年之后,媳妇能老蚌生珠,诞下这宝贝孙女来,虽说不是男孩,却已是难得的福气了。
梅老太太出生大族,父亲饱读诗书,教导他们兄弟姐妹,却并不以封建教条过多的束缚,故梅老太太人虽近70,却不是一般深宅大院老太太身上的腐朽之气,甚至比起她三从四德的儿媳妇,这个老太太看得更开些。
老太太摇摇头,定了定心,给腊月里出生的孙女取了个小名,就叫善珍,大名儿子在孩子出生前早就定下的,生男生女都叫梅唯之,这个也是梅家这一代仅存的骨血了,无论男女都要好好教养,不求她支撑家业,只求在这乱世之中能保她自己一生平安顺遂罢了。
老太太迈着小脚,还是先到厨房,看着厨房的下人煮好了上百个大个儿的鸡蛋,仔仔细细的染上了艳红的颜色,“这些鸡蛋都仔细些,不要弄破了皮,亲戚朋友,有来往的乡邻都要送到。”
梅家好容易得个孙女,自然是要告知亲友的。
一身整洁的青色长衫的老管家正色道:“这个自然是按老太太的吩咐,只是二老太爷哪里……?”
管家之所以有此一问,是这位二老太爷本是梅老太太的夫家堂兄弟,梅老太太的公公和丈夫去的早,祖上分家的时候很是吃了些哑巴亏,甚至因为是小儿子家的缘故,这位二老太爷颇得当时的当家老太太,即梅老太太的丈夫的祖母欢心,私底下可是没少补贴他私房。
当时的二老太爷家比现在的梅家,自然是更有钱的,无奈这一家人守着那点产业做着乡绅人家的春秋大梦,二老太爷更是被鸦片黑了心肝,梅家三个孙子一去,他就叫嚣着梅家大房无嗣,要从他这一房过继个呆头呆脑的孙子过来,说得好听是给大房养老,其实不过是图这些家产,两家人很是起了些龌龊,已基本断绝往来了。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送!多送点!好塞住他们的口,让他们知道我家后继有人,不要再打那些黑心肝的主意!”
梅老太太一想起二房这些年一出接一出的好戏,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当初家里一个孩子也没有,老太太也不惧这起子黑心烂肠之辈,没让他们讨到便宜,这如今有了孙女,大房的家产,告诉他们,想都不要想!
吩咐完这些事,老太太迈着小脚,来到了儿媳妇坐月子的屋子,刚走近,就听见屋子里婴儿的哭声,在她老太太听来,世间就没有比这更加悦耳动听的声音了。
梅家现在的老爷,老太太的儿子梅君海也早早的来到了媳妇这边探望产妇和孩子,看老太太来了,问:“娘,昨天你也跟着操持了半夜,怎么不好好歇息一会?”
“哪里睡得着,孩子和慧正都还好吧?”
梅君海也是人逢喜事,看着比平日里年轻了几岁,在老母亲面前还彩衣娱亲似的开起玩笑来:“娘你是睡不着,我是却做梦笑醒的,哈哈。”
梅老爷能助县里有识之士开办新学,可见就是个开明有见识的新派人士,但是平时性格使然,他也不是爱说笑的人,今天难得玩笑几句,可见是高兴坏了。
屋子里伺候的保姆眼尖,看老太太进来,忙说着小小姐能吃体壮的话来,讨老太太的好。
“老太太快进来看看小小姐,真壮实,刚刚太太才喂了好一会,这会又饿了!“果然她一说小小姐壮实,老太太就乐呵呵的:“能吃好啊,奶奶的囡囡就是要长得壮壮的。”
老太太让保姆把孩子抱给媳妇喂奶,看她吃得欢快,一会就打了个饱嗝不哭了,才问儿媳妇:“你昨晚疼了大半夜,这早上又给她喂奶,身体可吃得消?”
梅太太拍拍怀里已经要睡着的孩子,不见喜色,却是满眼的惭愧,轻轻的说了句“娘,可惜是个女孩!”
她二人婆媳几十年,梅老太太从不是个刻薄的婆婆,梅太太也非尖酸的儿媳,故而相处融洽,很是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了,要换在其他人家,媳妇是万不敢当着婆母说这种话的。
梅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我过来,就是怕你想多了,女孩难道就不是梅家的子孙,你啊,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也该看明白,这世道,早就变了,你看,我是小脚老太太,你就不是,如今女孩也是入得学堂的,我的孙女,教导好了,比男孩也是不弱的。”
梅君海也轻抚了一下妻子的肩膀,“母亲说得对,这社会变革了,女孩未必就不能撑起一家人来,女孩更贴心些,我更欢喜,以后我们好好教导她。”
听丈夫和婆婆这样说,梅太太点点头,也算是明白了,这怀里这个女孩,就是自己一家人的奔头,将来她是要当家理事,给祖母和自己这两口养老送终的。
可是,话虽明白,心里到底有些意难平,女孩真能撑得起这个家来?
这世道,她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