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两对人去齐家拜年,楚天语穿一袭火焰般的大红裙,简艾不敢争锋头,把去年拍卖得来的周公子穿过的旗袍套上,戴翡翠镯子,复古又别致。
一进门,楚天语就要给外公外婆磕头,齐天赶紧叫她起来:“你有身孕了还跪什么跪,好生到沙发上坐着吧,张弛,多放几个靠枕。”
张弛屁颠屁颠赶上去伺候,把楚天语弄得舒舒服服的。然后腆着脸给二老磕头,跪下去扑通一声,老大动静,真如一座山似的。
齐天赏的红包特别厚,张弛当场就打开看,只见一叠紫色500欧元大钞,他夸张地又磕头:“谢谢外公外婆!祝二老长命百岁,年年发红包!”
轮到简艾磕头,她以为今年老人家又会给金器。结果不是,今年给的礼物特别风雅,是一枚碧玉雕的闲章,一只蟾蜍趴在圆润的石头上,她翻过来辨认铭文,楚天阔凑过去瞧,已先她认出来了,是三字篆书——惜寸阴。
齐天说:“这印章原是我读书时,父亲送我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你现在还很年轻,虽说有了一点成绩,但不要骄傲轻浮,更应该珍惜时间,研究学问,做些有益的事。”
简艾千恩万谢,又磕了一个头。齐天对她的训诫,她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齐天在上个世纪留美学地质的女性先驱,富甲一方的女企业家,是个可以著书立传的活生生的传奇。
齐老太太叫简艾起来,拉着她的手,打量她的模样,那目光和从前的疏远的客套不同,多少有了些欣赏和喜爱的意思,看得简艾怪不好意思的。说这旗袍料子很特别,在光线变化下有虹光,仿佛孔雀羽毛织就的一般,问简艾是从哪里弄来的?
简艾说起周公子那部电影,齐老太太恍然大悟:“啊,原来是那一身衣服,怪不得我觉得眼熟。那电影拍得不错,老伴儿,我们一起去看的,对吧?”
齐老爷子说:“普通。拍得太艺术化,真正的革命时代地下党,哪有那么多浪漫情怀,真实情况比那残酷百倍。”
话头一起,这天的拜年就变成忆苦思甜的座谈会了。简艾开了眼界,回头就跟楚天阔说,要策划一期访谈节目,采访老爷子。
楚天阔大笑,说:“我外公韬光养晦,深居简出,你是请不动的,你可以请他介绍两个愿意出风头说说话的老革命来给你撑场面。”
“真的吗?”
“不过现在社会风气浮躁,你的初衷是好的,只是这话题未必有人感兴趣。太平盛世,大家只关心吃喝玩乐,雪月风花。谁高兴听从前腥风血雨,披荆斩棘的悲惨旧事?”
简艾叹息:“不能忘呀,不能忘。”
大年初二,盛夏约姐姐吃饭,简艾说,大过年的,好餐厅都没开门,就在家里吃吧。于妈放假,她就用冰箱里屯的肉和白菜,自己剁馅儿包饺子,招待弟弟。
盛夏第一次到简艾的住处来,好奇地推开每个房间的门参观,贼笑着评论:“你们卧室的床很大哦,睡着很舒服吧,可以滚来滚去。”
简艾脸红,羞涩地啐他一口:“别瞎说,来帮忙。”
盛夏在部队里锻炼了几年,手脚勤快许多,包饺子比她还麻利,让简艾刮目相看。
“军校怎么样?”
“条件挺好的,宿舍里面就有浴室,还有公用的洗衣机,不用手洗了。还有24小时的热水,半夜都可以泡面。”
“那挺好的,夏天有空调吗?”
“电压不够,所以没安,不过那地方不太热,电风扇可以应付。那种热是干热,风一吹身上汗就干了,树荫底下舒服得很,夏天晚上,班长都组织我们到树底下去集体学习。”
“真好,读书时代是人生最美好的记忆,我得找机会去学校看看你。”
“那真给我长脸啦。不过你要提前跟我打招呼,我们学校管得严,探亲访友都要提前打报告的。”
简艾笑说:“这么严格?我俩不同姓,怕是说不清楚呢,得拿户口本儿去当证明。谈恋爱允许不?”
盛夏撇清:“连女生都没几个,谈啥恋爱?”
“那仅有的几个女生,长得好看吗?”
盛夏挠挠头:“有几个女同学挺漂亮的,基本都是军人子弟,家里背景很硬,读个学位,以后到部队做文职。那种人我不敢高攀。”
“怕啥,我弟弟长得蛮帅,很般配呀。”
“你是我姐当然向着我,其实军校里帅哥很多,又高又壮,我们班里还有少将的儿子呢。”
“别自卑,你好好努力,也会出头的。”
姐弟二人吃着热腾腾的饺子,看电视里无厘头的娱乐节目,倒也热闹。
“我姐夫呢?”
“他忙着呢,有些长辈要去拜访。”
“他不带你去哦?”
简艾说:“是我懒得去,那种场合很无聊的,打扮得像个芭比娃娃,挺直腰板坐着,不敢乱说话,咳嗽都要忍着,我不如在家嗑瓜子看电视。”
吃着饺子,简艾拿出两个准备好的红包,一个给盛夏,还有一个给艾家燕。
“我估摸着过年期间没机会见妈妈,她生着我的气呢,你代我转交吧。”两个红包都很厚,盛夏摸了一下,推回去一个红包。
“姐,我在部队里,生活很简单,还有津贴,用不着给我我这么多钱,我意思意思抽一张讨个喜气吧。”
盛夏果真只从里面抽了一百块,他又说:“妈妈的那份我会给她,看在钱的份儿上,我想她的气很快就消了。”
“但愿如此,其实我能明白他们把钱看得很重的心态,小个体户,不像那些公务员呀白领呀,有很完善的保险和丰厚的退休金。他们所依靠的就是那个花店,还有房子,没有多少安全感。所以很怕儿女不孝,无人养老。其实妈妈大可放心,我恨的只是继父,她是我妈,我一定会给她养老送终。”
盛夏笑着,将一个饺子在蘸料碗里戳来戳去,低声说:“姐,有件事,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一家人无需见外,你说。”
“除夕那晚守岁,我在沙发上打盹,迷迷糊糊地,听见爸爸跟妈妈说话,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就没躲着我。”
简艾笑笑:“还能说啥?是数落我不孝吧,我猜得到。”
“差不多吧。爸爸骂你这么多年不回去看看,当他是死人。妈妈叹口气,说,果然抱养的孩子养不家,是个白眼狼。”
“什么?”简艾好比耳边炸开一个炮仗,脑子里嗡嗡响。
盛夏拉住姐姐的手,好似怕她承受不住晕倒。
“其实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很久很久之前,你离家出走,跟了楚大少爷的时候,我就听见妈妈跟爸爸抱怨,说这女儿白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便宜外人,早知道当年不该贪图模样漂亮,选个老实男孩儿。我当时没听懂,生男生女还不是老天爷定的,哪能由人选呢?如今再回想一下,细思恐极,姐,你说,会不会……”
饺子戳烂了,盛夏盯着碗里的醋,声音越来越低,终究没说完。
简艾有点晕,吃下去的饺子堵在胃里,她忽然想吐,那种恶心的感觉比第一回打避孕针还要来势凶猛,她扔下筷子冲到最近的客卫,排山倒海一般呕吐起来,直吐到胃酸呕出。
盛夏吓得脸色发白,在旁边聒噪:“姐,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我打电话叫姐夫回来?”
简艾摆手:“不用不用,饺子吃撑了。”
她刷牙漱口,恢复正常,还跟盛夏说说笑笑,看了一会儿春节的电视节目,到晚上才叫了一辆出租车,把盛夏送回家去。
“你有空回家坐坐吧,趁我还在放寒假。”
简艾敷衍着,说有时间就去。
那晚,她躺在床上,熄了灯,翻来覆去睡不着,黑夜如巨兽,压在她胸口,喘不过气来。楚天阔是半夜两点半才回来的,身上有一点酒气,应酬过后很是疲倦,简艾忙起床,帮他放热水泡澡,把洗干净熨好的睡衣给他放在床头。
“今天跟你弟弟吃饭开心吗?”
简艾说:“挺好的,我们吃了饺子。”
“你不回去看看你妈?毕竟是春节。”楚天阔已经困极,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再说吧,快睡吧。”简艾嘟哝着,钻进他怀里,他的体温给她以温暖的安全感,是茫茫大海上唯一牢固的方舟。
第二天,简艾忽然跟楚天阔说要回麦城老家去探亲。原本他们说好今天有应酬,简艾要陪楚天阔一起出席,衣服珠宝都搭配好了,临时变卦,不像简艾一向的作风。
楚天阔有点疑心,但探亲是正大光明的事儿,他不好阻拦,便说:“叫小王送你去。”
“大过年的,好不容易放假,巴巴地叫他跑一趟,犯不着,我坐高铁去,半小时而已,很快的。”
楚天阔笑说:“我昨晚坐车回来听广播里的新闻,今年春节还是客运高峰,你临时起意,恐怕连站票都搞不到。我公司有专门在节假日加班待命的司机,我找人送你,你玩两天想回来时,再叫他接你,或是自己坐高铁回来。”
简艾想一想,说:“只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