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全府点燃了豆灯，由上往下俯瞰，仿佛夏夜里四处飞散的萤火虫，又像是夜空中闪烁的繁星，照亮了每一条交错的小径，让灌木丛的阴影深深印刻在黑夜当中，光与影互相衬托，为这注定不再沉寂的深宅大院铺垫了一抹复杂的底色。
陆府的大厅一般没怎么用到，因为各家各院都有自己吃饭的大厅，平时如果没有重要的客人，哪怕是陆老爷也不会在这里用膳。再来就是一些重大节日，比如寒食节、端午节、中秋节、除夕、元宵节，在这种日子里面，就算老太爷不说，府里的下人也会自动自觉做好一桌人的饭菜，到了晚上，不管多忙，陆家子孙都得出席。
之前因为陆元风不在，老太爷在这种场合都只是做做样子，吃几口菜喝两杯酒，就算吃过团圆饭了，丝毫不给子孙辈们一点面子。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慢慢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冷，年夜饭对他们来说，还不如在外面应酬的一场饭局，再好吃的饭菜到了他们嘴里，也都变得难以下咽。
今晚的“喜宴”却因为多了陆元风一个人，而变得稍微有些不同。
先入座的当然是老太爷，他就坐在饭桌上首，陆老爷和他弟弟陆炳贤分别坐在左右两侧，两人旁边是各自的夫人，其余侧室按照入府的先后顺序分两排坐下，儿孙辈们在下首落座，就连陆归燕也来了，大大小小统共八人，一桌下来，整个大厅都挤满了人，似乎连走动的空隙都没有了。
这是丫头第一次见到老太爷，他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本人却是精神攫烁，丝毫看不出今年已五十四岁。就相貌来说，大少爷明显更像他而不是陆老爷，怪不得老人家如此偏心，不管气质还是风度，大少爷都更神似年过半百的老太爷，只独缺了一份心计，不够心狠手辣。
她顾不上怯场，觉得现在才想临阵脱逃未免太过可笑，面对外人投射过来的目光，虽然做不到无动于衷，却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
起先只有陆玉恒发现了她，他身边带着怀有身孕的杨氏，朝她微微点了点头，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讶她会出席陆家的晚宴。
后来陆四小姐和陆七小姐也都看见她了，陆七小姐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失声喊了句“丫头”，这才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陆元风在暗处捏了捏她的掌心，示意她不要紧张。
丫头回以一个浅浅的笑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大少爷，你放心，丫头不害怕，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陆元风不觉好笑，却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感动。丫头从来都是这样，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一个人，就会坚持到底，哪怕途中满布荆棘，注定要以身体走出一条血路，她也不会轻言放弃。
饭菜上齐之后，丫头不得不感慨，老太爷还真是喜欢吃鱼啊，这十道菜里面几乎有九道和鱼有关，无怪乎当初大少爷和二少爷提到家中饭桌的时候，都露出了一种微妙的表情。
老太爷举起酒杯说了两句，大意是说今年是陆府的祥瑞之年，值得为此庆祝一番，所以才有了今晚这个饭局，最后大家举杯同饮，女眷们以茶代酒，一干而尽。
“凌凌，夏侯家择好日子了吗？”
坐在右手旁的陆凌凌乖巧地抬起头来，两眼丝毫没有退怯地看着老太爷，声音不急不缓地说道：“还没呢，老太爷，前几日他们派人前来拿走了凌凌的生辰八字，估计是去卜卦问吉了。”
“好，好。”老人家连连点头：“既然已经决定是夏侯家了，到时就让季儿去送亲吧。”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陆夫人更是倒吸一口冷气。果然不出她所料，陆元风这次回来，是想讨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了么？
谁人不知道，新娘子出嫁当天送亲的人必须得是郎舅，也就是家里的长子，新娘的大哥。虽说陆元风确实是陆府名副其实的嫡长子，但陆玉恒却是摆在明面上的下一任继承人啊！按理说，送亲这个事情就该由他来做，因为不管地位还是名声，陆玉恒都要比陆元风更胜一筹！
京都正五品步军都指挥使夏侯放的郎舅，这个身份来得比苏州富商还要诱人，就算陆玉恒本身没有想法，陆夫人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可以“高攀”的机会。现下别说陆夫人心里不舒服了，杨氏听了也不是滋味，本来她以为今晚的主角是她，谁知道老太爷连提都不提她怀孕的事儿，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安排陆元风送亲，这不是诚心让她家相公下不来台吗？
其他人也是各怀心思，有人甚至都不敢动筷子了，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成为饭桌上下一个聚焦的对象。
没人说话，丫头大概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暗中拉了拉陆元风的袖子，示意他站出来表态。
“老太爷，孙儿近日都很忙，恐怕到时是不能亲自送凌凌出嫁了。”
明知老太爷会气得咽不下饭，他还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去送亲，不掺和妹妹的婚事，陆府的大小事情与他无关，他只想守着福来酒楼，至于让谁去当送亲的“兄长”，你们自己内部决定吧。
他这么一说，陆夫人放心了，杨氏放心了，就连站在他们这边的戚氏也跟着放心了。
陆凌凌则是一脸淡定，好像这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谁来送亲都不会耽误她和夏侯放的婚事。
丫头双手不自觉地搅在一起，心想，自己真是挑错了时间，她就不该答应大少爷前来吃饭。这样一来，如果老太爷日后想起了她，势必会将大少爷的推诿怪在她头上，哪怕她一句话也没说过。
果然，老太爷立刻拉下了脸。
“季儿，你是凌凌的大哥，在这府中，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送亲，难道自己的妹妹出嫁，你还要顾着酒楼的生意？”
“我……”陆元风一时无话可说。
丫头扫了一圈，发现身份最为尴尬的二少爷却是没有任何表情，他冷冷地坐着，时不时给旁边的杨氏夹菜，似乎丝毫不受这件事的影响。
“爹，送亲的事以后再说吧。”
沉默间，最终还是陆老爷亲自出面解围。
“毕竟凌凌的婚期还没定下来。季儿，你现在就说酒楼事忙，未免太过敷衍，等到婚期定了，看看日子，实在抽不出空来就让玙儿代替。”
陆玉恒手下一顿，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寒气，离他最近的杨氏虽然察觉到了，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抚他，只能干坐着，两眼无措地看向陆夫人，希望她能够替自己的儿子说点好话。
“爹，我看老爷说得对，季儿实在太忙的话，也不好让他特意为了凌凌的婚事回来一趟，以后聚首的日子还长着呢，不旨在一时。”
“说什么胡话！？”老太爷火冒三丈：“他本来就是陆家长子！他不出面谁出面！？你教夏侯家的人以后如何看待我们！？”
“爹……”陆老爷还想说些什么，被老人家凌厉的眼神一瞪，顿时不敢吱声。
整个饭桌气氛十分凝固，就连陆老爷和陆夫人都说不过他，其他人更不敢随意出声。老太爷现在是一点就着，轻易不能与他作对，与其说些难听的话让他越来越气，还不如暂时先顺着他的意思，等他气儿消了，说不定就能听进去一些。
“先吃饭吧，不然菜都凉了。”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陆炳贤开口劝道。
“吃什么饭！？气都气饱了！！”老太爷一扔筷子，二话不说就起身离开了饭桌。
丫头推了陆元风一把，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追了上去。
等到两人相继离开之后，桌上各人更加尴尬了，也就陆巧巧和陆楚楚这两个年纪小一点儿的闺女心大，一桌子人闹到现在，她们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这功力，丫头着实佩服。
“大哥……”陆炳贤看向陆老爷，欲言又止。
陆老爷挥了挥手，一脸无奈道：“吃饭吧，他们爷俩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去。”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二儿子：“玙儿啊，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陆玉恒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他只低低应了一声，自顾自剥开了手中的虾壳。
宴席散后，丫头终于松了口气，她知道大少爷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河心苑了，于是打算自己一个人走回去。
正要转身，陆玉恒忽然叫住她。
“丫头。”
“怎么了？”她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没什么人了，大厅中只剩她和二少爷，还有几个收拾饭桌的下人。
“包袱收到了吧？”
丫头呆愣片刻，随即反应过来，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收到了，本来我还想找个时间回去收拾的，现在反倒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二少爷。”
“不客气，收到就好。”
“对了。”
“嗯？”
丫头笑了笑：“恭喜二少爷，你要当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