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先生被杀的那天下半夜,瓢泼大雨遮天避地。
吴公公在皇宫中偷设灵堂,永历帝亲率众人给十八先生守灵,彻夜未眠。外面大雨滂沱,屋子里,永历帝以及皇后、贵妃、嫔妃、太监分列几行。大家都是默默垂泪,只有永历帝的哭声撕心裂肺,就像这个歇斯底里的雨夜。
从此一连几天,永历帝都是昏昏沉沉,半醒半迷糊。吴公公叫他的时候,他会突然拉住吴公公的手,喊:“吴爱卿,我终于看到你了!”
吴公公知道皇帝是把他当成了吴贞毓,忙退后,躬身说:“皇上,是奴才,不是吴大人。”
永历帝瞪起朦朦胧胧的双眼,仔细地看着吴公公,待看清之后,不由得泪眼双流,喃喃地说:“我真的以为……吴爱卿没死呢。”
吴公公不由得也流出了泪水,说:“皇上,您真是宅心仁厚啊。”
永历帝摆手,然后默默地坐在一边发呆,谁也不理睬。吴公公心里暗暗叹气。这个皇帝心地善良,对人宽容,重情义,但是在这种将要亡国灭种的危急关头,大明需要的是一个能横刀立马,甚至心狠手辣的领头人。一个哭哭啼啼的皇帝,怎么能是凶猛的满清的对手?
如此过了三天,安龙府东山寺的主持慧清大师来访,慧清大师陪着永历帝说了半天话,永历帝的心情才好了许多。
郑国临回贵阳前,来向永历帝辞行。永历帝对这个郑国恨之入骨,根本不想见他,吴公公劝他:“皇上,奴才觉得,您不但应该见这个郑国,还应该送一份重礼给他。”
永历帝愣了:“什么?你说什么?我送礼给他?他杀了我的十八个重臣,我还要……送礼给他?凭什么?感谢他没杀我吗?”
吴公公躬身,说:“皇上,请让奴才把话说完。郑国固然可恨,但是我们现在还得用他。”
永历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用他?吴爱卿,您可真是糊涂了,这个郑国是孙可望的心腹,心狠手毒,我们……怎么用得上他?”
吴公公回禀:“皇上,郑国是孙可望的心腹不假。不过此人在安龙的这几个月里,只是尽心尽力办案,并无太大恶行。臣还听说,有几个人给他送礼,想攀上秦王这棵高枝,这个郑国全都拒绝,有的还被他骂了出来。可见郑国也并非一无是处。杀人是他奉命而为,此罪应该算在孙可望身上,郑国不过执行他的命令而已。”
永历帝恨恨地说:“此人面对那些忠臣,没有半点同情之心,可谓毒辣。”
吴公公说:“也不尽然。如果郑国是皇上的人,他如此办事,是不是皇上会觉得此人很公正,铁面无私呢?”
永历帝抬头,盯着吴公公:“爱卿,你如此替这个郑国说话,居意何在?”
吴公公躬身:“皇上,奴才为何要替郑国说话?我这是为大明着想。”
永历帝被他弄糊涂了,挥挥手,说:“不要绕弯了,你仔细说来。”
吴公公抱拳,说:“是。皇上,老奴说了这么多,不过是一个意思,这个郑国虽然狠毒,却不是阿谀小人,不是落井下石之人,因此或可为我们一用。为我们在孙可望面前说几句好话,别让孙可望逼得我们太紧,给安西王留下足够的时间。”
永历帝一听这话,上来精神了,他把脖子抻得老长,说:“爱卿再说详细些。”
吴公公也凑上几步,压低声音,说:“皇上,老奴说了这么多,就一个意思。皇上这次一定要见这个郑国,并且要多说好话,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孙可望相信这个郑国,故此只要这个郑国回去不说皇上的坏话,孙可望就不会对皇上逼得太紧,假如他能替皇上开脱几句,那对朝廷的处境会大为有益。请皇上三思。”
永历帝不是个笨人,他略微想了想,就点头,说:“好吧,为了大明的江山,朕不得不屈辱一下了。”
当下吴公公宣郑国进殿。郑国进来后,依然只是抱拳鞠躬,没有行跪拜大礼。永历帝和吴公公只是假装糊涂。郑国说:“臣郑国启禀皇上,贼臣做乱之事,郑国奉皇上和秦王之命,已经处理完毕。臣要回去向秦王复命,因此特来向皇上告别。”
永历帝说:“郑将军辛苦了。这些逆臣擅自做主,悖逆朝廷,幸亏秦王早日察觉,更兼将军不辞劳苦,替朕消除隐患。将军对秦王忠心耿耿,朕钦佩将军之品德,特俱薄礼,望将军笑纳。”
后面的小太监把赏赐之物奉上。永历帝其时较穷,但是送给郑国的礼品却不能说不丰厚。有缅甸人送的翡翠,也有黄金等物。郑国谢恩,说:“郑国只是一武将,听人差遣,如此次有得罪皇上之处,还望皇上谅解。”
永历帝苦笑,说:“将军中正耿直,秦王放心,朕也钦佩。只望将军心存大明,合适之处,多多协助。”
郑国告辞而出。永历帝羞愧难当,不由得长叹,说:“堂堂大明皇帝,竟然如此厚颜,日后恐成笑柄!”
吴公公安慰说:“皇上,能屈能伸乃大丈夫。当年韩信曾受胯下之辱,日后成汉高祖开国功臣,这点小事,算什么屈辱?”
吴公公奉永历帝之命,去东山寺回访慧清大师,并给大师带去永历帝赠送的檀香佛珠一串。慧清大师拜谢皇上之后,请吴公公进偏殿喝茶。
吴公公知道这慧清大师是云贵名僧,交友广泛,胸有山壑,因此他讨教说:“不知大师对大明局势有何看法?”
慧清大师沉吟良久,才说:“老衲以为,江山之争,是帝王之争,改朝换代之际,最苦的还是百姓。如今天下混战,百姓流离失所,天下无论是大明的还是大清的,早早让百姓安定最好。”
吴公公大惊:“大师这番话也对皇上说过吗?”
吴公公的意思,这话明明是向着大清说的,可算是够得上杀头之罪了。别说永历帝了,就是孙可望也在宣传满清对汉人对别的民族的屠杀,这个主持的这番话,可谓是胆子不小。
慧清大师笑了笑,由衷地说:“皇上宅心仁厚,佛缘颇深,如果不是需要皇上扛起抗清的大旗,皇上真应该隐居山林,成一代名士。”
慧清的话有些曲里拐弯,前后不搭。吴公公其实心里明白,这个慧清是说皇上绝对是当和尚的好材料,当皇帝有些卯榫不对,搭配错误了。不过慧清不敢这么说而已。
吴公公喝了一口茶,说:“皇上虽然心慈,不过他可不想把好好的江山送给鞑子。鞑子横行肆虐,杀我族人,堂堂大汉民族岂能容他?“慧清说:“其实都是为了一己之利,天下纷争,利益使然。江山轮流做,谁家的天下,不是血流成河?汉人如果真能抵挡住满清,何必跑到江南?江南虽然富裕,山高林密,依老衲之见,却难同大清相抗。要成事者,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大明现在三者不占,老衲以为,大明要复兴,极难。吴大人,不是您意下如何?”
吴公公叹息。其实,自从逃难到安龙府,看到孙可望有了篡逆之心,郑成功阳奉阴违,夔东十三家兵马越打越少,很多大臣都已经感觉到大明恐怕难以复兴了。吴公公岂能不知?
吴公公却笑了笑,说:“大师此言差矣,大清虽然占领了大片国土,但是南方富庶之地,大部分还在大明手里,现在四川有文安之鞠躬尽瘁,福建有郑成功,湖南广西有安西王李定国,况且全国上下皆有反清志愿,民心所向,大明虽然艰难,但是必然复兴,大师如若不信,且请拭目以待。”
慧清呵呵笑了,说:“大明如能复兴,自然更好。不过,吴大人,百姓最向往的安稳的日子,无论是大明还是满清,只要能让民众感到有了盼头,他们就会向着谁,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大明之失,在于三百多年的执政,已经失掉了民心,否则,怎么会让李自成一路打进了北京?现在无论是百官还是百姓,有一心复兴大明者,也有投靠大清者,虽然降清者有无耻下流之徒,但是这么多人降清,显见民心所向。满清野蛮残暴,却上下一心,大明虽是礼仪之邦,汉人现在却一盘散沙,大势所趋,恐难挽回。”
吴公公还是狐疑:“大师,您在皇上面前也是如此说吗?”
慧清说:“虽然没有如此清晰,意思却没变。”
吴公公小心问:“那皇上……皇上怎么说?”
慧清叹了一口气,说:“皇上自然不傻。他心里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