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声一响,随后一阵脚步声走进了病房。卫兰抬头看去,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来。来人示意她不用出声,走到了潘婕正面对着的床的另一侧,把手上的东西放到床头柜上,随手拖了一个椅子坐下。
床头柜上摆着的是一个医院里常见的送饭的保温桶,这个人打开桶的盖子,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碗、一个调羹,把保温桶里的汤倒了一碗出来。
用勺子舀出一点,送到潘婕的嘴边。她的嘴巴紧闭着,汤汁顺着唇线渗进了嘴里一点,其余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人从袋子里拿出一条雪白的毛巾,帮她细心地擦拭干净,然后把毛巾仔细折叠好,掖在她的脖子下面。
潘婕感觉到不对,这才睁开眼睛看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充满关切的血红的眼睛,嘴角的线条硬朗刚毅。他来了!他还是来了!潘婕心情激荡,刚刚渗进口中的汤一下呛进气管,引起她一阵剧烈的咳嗽。
林俊峰放下汤碗,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手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着。等到她的咳声渐渐平息,才把她平放回床上,顺手把她的枕头垫高了起来。
见到林俊峰,本已心情慢慢平静的潘婕,再次泪流满面。她别过头去,轻轻说了句,“你为什么还要来?”
林俊峰深深看着潘婕,沙哑着声音坚定地说道:“我们是……亲人!我必须来!”
一旁的卫兰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捂着嘴、带着哭腔跑出了观察室。
林俊峰轻轻拍了拍潘婕的肩膀,“你这个傻瓜,不要轻生。想想你妈妈,要是没有了你,她怎么活下去呢?”说到这里,他把潘婕的脸搬过来,看着泪流不止的姑娘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看着你痊愈,最后送你出嫁。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不能放弃!”
潘婕看着这个自己深爱、也深爱着自己的男人,心中那道伤口再次被撕开,鲜血喷涌。可是,如果自己放弃了生命,不止是自己的妈妈,眼前这个人也会因此痛不欲生吧。爱他,就要让他幸福;爱他,就要让他快乐。就算自己不能给他,也要看着他找到幸福快乐。
这一瞬间,潘婕忽然懂了林俊峰。他比自己更无私,在这一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痛苦,而是让爱的人尽快走出痛苦,这种境界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想到、做到的。
想到此处,潘婕对着林俊峰嫣然一笑,擦了擦泪水,努力想坐起身来。林俊峰连忙扶住她,帮她坐起并把身后的枕头卷了卷,垫得更高。潘婕虚弱地伸手指了指汤碗,林俊峰赶忙把碗拿过来,送到潘婕嘴边。
潘婕抬头,把碗内的汤一口气全部喝光。连喝三大碗,潘婕的额头微微渗出汗来。
“好喝吗?张妈一大早就忙着炖的,老母鸡,特别补。”林俊峰看到潘婕的样子,微微笑了。
潘婕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知道他一定彻夜未睡。一句关心嗔责的话到了嘴边,脱口而出的瞬间却被她硬硬地止住。他们,已经不是情侣,这样的话,只怕再说出口就不合适了。
她咬了咬嘴唇,收回看着林俊峰的目光。“嗯,好喝,替我谢谢她。”
说完这句,两人都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屋里的气氛显得尴尬诡异了起来。
“你去把卫兰叫来吧,我要她过来帮个忙。”潘婕轻轻地对林俊峰提了个要求,有卫兰在,三个人一起说话也不必如此难堪。
林俊峰点头应允,起身来到门口,把坐在椅子上发呆的卫兰叫了进来。
“潘部,你叫我?”卫兰刚才看到林俊峰走进来的时候,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时候,林俊峰还会出现在潘婕的病房之中。难道他不怕更加刺激潘婕,让她再次寻死吗?
可现在一看,事情好像并没象她想的那样在发展,两个人的表情完全没有势同水火的决绝,这让卫兰还算机灵的小脑袋瓜也有点不够用了。
“给我妈妈打个电话,就说我这里没事了,让她不要担心。”潘婕中气不足,声音也小,不过吐字还是很清楚,卫兰并没有费太大力气就听清了她的话。
她点了点头,拿出手机准备走到屋外,潘婕叫住了她,“就在这里吧。”说完,把家里号码又再说了一遍。
接电话的是护工阿姨,接到卫兰的电话有点意外。
“小卫兰啊,我正要去医院送饭,你在哪里?”
“阿姨啊,我在医院,陪着潘部。潘妈妈在吗?我找她一下。”
“好!好!你等着。”阿姨说完就没了声,应该是把电话交给了潘妈妈。
“喂,小婕?”潘妈妈急切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从昨天回去到现在,她也根本没有好好休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脸色也苍白得厉害。
“阿姨,我是卫兰,潘部已经醒了,您别担心。”卫兰听出了她声音中的焦急,赶紧说道。
潘妈妈一听更沉不住气了,“小婕醒了?我要和她说话。”
卫兰听到这句话,为难地把电话向潘婕指了指。潘婕轻轻点了点头,卫兰把电话放到了她的耳边。
“妈妈,是我……我没事……”
潘婕在医院待了一周,林俊峰也在医院陪了她一周。
有林俊峰在身边,潘婕的情绪非常稳定。两人的相处气氛很诡异,既不像情侣那般亲密,又不似兄妹一样如常。潘婕在努力坚持着,如果林俊峰可以在这种情况下笑着陪伴她,那么她也绝不能再表现软弱让他担心;而林俊峰心里就更清楚,如果自己不坚持,那么潘婕很可能再次丧失生的勇气。
为了爱,他们都在坚持。
表面看上去一切都在变的正常,可每天都来医院看望潘婕的卫兰,却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而比卫兰还痛心的是潘妈妈。
潘慧萍行动不方便,所以不是每天都会来医院,但护工阿姨却每天都会给潘婕送吃的过来。让她担心的不止是潘婕的身体的心情,现在还多增加了一条,林宏宇。
自从得知潘婕是自己和潘慧萍的女儿之后,林宏宇很快便去医院看望了潘婕。可只要见到他进来,潘婕便闭上眼睛躺下,既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她不是接受不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父亲,而是痛恨他在年轻时对爱情的不坚持,让自己的妈妈饱受痛苦。
可是,与此同时她也万分纠结。如果当初林宏宇为了妈妈放弃家庭,那么承受她们所经历那些痛苦的就会是林俊峰和他的妈妈,这也让她不愿想象,而想到这一点更让她觉得无比沮丧。
她无法面对林宏宇,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怨念,但却没有恨意。他,毕竟是林俊峰和自己的父亲,没有他,便没有他们两个人的这条命。
林宏宇在医院遭到潘婕的两次冷遇后,便嘱咐林俊峰好好照顾潘婕,自己也不再去医院,转而变为跑去潘家了。
天气已经进入夏天,每当阿姨去医院给潘婕送饭,潘妈妈便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静静地等她回来,等着听她说潘婕的情况。院门就这样开着,潘妈妈凝神门外,安静地等着。
林宏宇就是在这时,无声地走了进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两个当初相爱过的男女,现在早已走过不惑之年。岁月在他们的两鬓微染白霜,当年清澈深情的眸子也已初见混沌。也许,一切都已经不复当年。
“慧萍?”看见葡萄架下静静坐着的潘妈妈,林宏宇怯怯地叫了一声。
自从上次饭桌上的一见之后,两人一直没有再见面。潘婕在家里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剧,林俊峰回去也仿佛进入了人间地狱。两个做父母的,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孩子们的这一段原本美好的情缘,就这样生生毁在他们的手上,两位老人的心里,除了焦急和牵挂,更多了一份自责。
潘妈妈猛地一怔,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潘婕的继父,和她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是叫她潘老师,只有林宏宇一个男人会这样称呼她。
林宏宇看到潘慧萍并没有动,也不说话,连忙走过去,在她的椅子边上站住,慢慢地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慧萍……二十多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听到这一句,潘妈妈的脸色一凛。是啊,这段往事已经被埋葬了二十多年,本来以为将会随着自己一起进入坟墓,没想到却因为儿女之事被翻了出来。她把头侧向一旁,不想看林宏宇,语气冷冷地说道:“你都看到了,我现在坐在轮椅上,我女儿躺在医院里,你说我还好吗?”
林宏宇听到她的话,黯然低头。他不想为自己辩解,尽管当年自己并不知道她怀了自己的孩子,才选择了离开她回归家庭,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一切都是他的错,别说是听她这几句冷言冷语,就是她要杀了自己,林宏宇也没什么好说的。
“慧萍……除了道歉,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显得太无力了……”林宏宇声音低沉,表情痛楚。这个被他伤害的女人,他亏欠她太多太多。
“你走吧,别再来了,我和你,已经没有一句话好说了。我们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毫无瓜葛,现在也不要再有什么牵扯,让我和小婕安静地生活,好吗?”潘慧萍说完,已经声音颤抖,尽管她拼命克制,眼睛还是一热。她赶紧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不想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慧萍……你觉得可能吗……潘婕是我的女儿啊,她身体里流淌着的是我的血……而你是我这一生最爱的女人,我怎么可能……”
“住口!”不等林宏宇说完,潘慧萍便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你,没有这个权力!”
林宏宇听罢,闭上了眼睛。沉默了半晌,他才再次说道:“峰儿妈妈在他不到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是跟着一个画家离家私奔时车祸身亡的。”
潘慧萍没有想到林宏宇会对她说这个,别过去的脑袋转了过来,看着他。“什么意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