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恭以送亲使臣的身份来长安,身无长物,两手空空的去齐国公府。
彼时长恭在陪着温颜玉,却不见温颜玉脸上有任何喜色,温颜玉知道,宇文宪留下,不过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罢了。
“大人,兰陵王来了。”门外,传来了家丁的声音。
宇文宪毫无迟疑地转身出去,让府中好生准备着招待长恭。
国公府的演兵场上,长恭与宇文宪都轻装上阵,一身简单的白色宽松布衣,腰间紧束着一条黑色的腰带,看着很是正式。
对手见面,总是有总相识恨晚,却又心心相惜的感觉。
高手过招,看的人总是心惊胆战。
两道白色的身影如同闪电,风驰电掣般若隐若现,他们周围都笼罩着一股强大的气息,让人难以靠近。
没有刀剑,只是赤手空拳的比试,比招式和内力。
比武没有节奏的开始,又没有节奏的停止。
看的人还没明白过来,就已经见宇文宪左手撑地,右手抚着胸口,高长恭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虽然还站着,但同样抚着胸口,冷不着还吐了一口血。
“兰陵王,失礼了!”
“齐国公,承让了!”
二人相视一笑,皆起身来,宇文宪似乎伤得重了些,长恭还扶了他一把。
演兵场不远处,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默默地注视着方才的那一场比武,如今,比武结速了,白胡子的老头终于肯现身,朝宇文宪和长恭走来,他手中还拿着一个瓷瓶,看样子是装药的。
见到白胡子老头的时候,长恭回忆了一会儿,惊讶了:“徐老?你怎么会在长安?”
徐之才淡淡一笑,丢给长恭一个瓷瓶,对两人道:“比武就比武,干啥要拿内力比?伤成这样,自找苦头!”
长恭打开瓷瓶取了颗药吞了,又把瓶子丢给宇文宪,还是继续追问方才的话题:“徐老,你还没告诉长恭你这些年去了哪儿?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当年九叔的病就是你治好的,可你突然消失了,后来九叔病发,药石无医,到处寻不到你。”
徐之才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本无心于朝廷,我欠你们高家的人情,侍奉文宣帝和昭帝两代君王,本就已经换清了。武成帝非要留我于朝堂,不得已,我只能诈死,以求得自由之身。”
高湛已死,多说什么也无意,长恭便不再追问下去。
招待长恭的宴席很是丰盛,席上除了宇文宪、长恭、徐之才之外,还有甚少出来待客的姚太妃。
席间,可见着徐之才为姚氏布菜,那上了年龄的两人犹如故友般亲切,长恭便明白了徐之才为什么会在这里。
从突厥送宇文宪回来之后,徐之才便再也没有回过突厥,先是因为宇文宪的病没有根治,但后面已经治好了,他还是没有离开,主要的原因是为姚氏而留下的。
少年时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错过了最好的年华,便只能在晚年的时候,携手了人生,话家常。
话说姚氏在鸡汤里下的那一包药还是徐之才这无德的神医给开的,媚药总归对身体有害,而徐神医开的媚药就不一样了,姚氏很是相信他。
后来宇文宪知道后,却又无可奈何,本想暴打徐之才一顿,然而他母妃护着,他无从动手。徐之才就是个老顽童,把他母妃也带坏了。
这一顿酒席,长恭吃饱喝足。然而,最是让他满足的,不是酒肉,而是又结识了宇文宪这位知己,重逢了徐之才这位故人。
三日后,齐国送亲使团返回齐国。宇文邕携灵兮,颖儿三人亲送长恭至长安城外。
宇文邕端起宫人备下的酒水,一杯递给长恭,向长恭举杯道:“君此别长安,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长恭亦举起酒杯,与宇文邕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瓷器撞击的清脆响声。
“此话怎可这么说,如今两国交好,长恭若以兄长的身份来探望妹妹,也是合情理的。”
“正是的,我打算开放周齐边境,恢复两国的正常商贸。”
二人相视一笑,似早已达成了共识。
待宇文邕敬罢,颖儿亦举酒杯,只是酒杯里装的是水:“长恭,记得多回来看我们,周国的大门会永远为你开放。”说罢,一饮而尽。
长恭一笑:“看你们这样,我都不好意思了。”虽嘴上这么说,其实他还是从心里高兴,也喝下了那酒。
最后是灵兮敬长恭酒,灵兮是长恭唯一的妹妹,她刚出生不久,还没有意识的时候,文襄帝就去世了,长恭长她几岁,从小,是他一直在照顾着她,亦是她陪伴着他,两人感情也是在众兄弟姐妹中最深的。
灵兮举杯喝完,却已发声哽咽:“四哥,四嫂不在了,兮儿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不能再帮你照顾思樱和思年,对不起……等他们长大些了,你一定要带他们到周国来,让邕哥哥也看看。”灵兮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傻丫头,嫁了人了,别动不动就哭,不然将来生出的孩子可是苦瓜脸。”长恭笑言,无奈将灵兮拥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
宇文邕与颖儿看着这拥在一起的兄妹俩,面有动容。
齐国使团已经离城很远,灵兮才放开长恭。
颖儿从宇文邕手里拿过一面令牌,走到长恭面前:“长恭,这面令牌可让你出入周国畅通无阻,只对你一个人管用。只是,也许要等到祢罗突真正的掌握了实权之后才会生效,到那时,记得要回来。”
“会的。”长恭接过令牌,又看向宇文邕,“希望你们能尽快成事,长恭,就此别过了,保重!”
转身,骑上他的爱驹,调转马头,加快马速向已行远的齐国使团跑去。
白衣翩翩,却已无昔年的潇洒,给人留下的,只有一抹孤寂冷清、落寞无尘的背影,只是没有人想到,这是长恭最后一次来长安,这一次的分别,即是永别。
也许,没有人会知道,当他们三人都转身进城的时候,长恭的马匹是向着城门方向跑的。直至城门缓缓地合上,城外的那人才对着门缝里那抹清淡的身影道出两个字:“颖儿”
声音轻得,似一缕迎面而过的微风,轻若尘埃,一拂去即逝。
凝视了长安城许久,从日出送别到日落,那抹孤寂的身影才踩着余辉,向东而去。
长恭返邺城途中,才至青州,那里是他的封地,亦是与宇文邕相识的地方。
昔年,他是齐国守将,十六岁,他方得文宣帝允许,到疆场实现他的理想——保家卫国,于是来到青州。青州的对面便是周国的同州,更西的方向便是周国国都长安,中间只隔着黄河,那时他便有想要渡过黄河,去游览长安繁华景象的愿望。
那一年冬天,黄河结冰了,每到黄河结冰期,周国总是派兵想趁机渡过黄河,占领齐国国土。长恭怀着满腔的报国热情到青州已久,早就想与周军决斗,杀杀周军的士气,同时也满足他立功心切的渴望。
那时,年轻气盛的长恭等不了周军主动进军,便私自带兵渡黄河去攻打周营,没想到出来迎战的居然是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将军。
那时他还骂他“小屁孩”,一绝高下之后,他才知道他口中的“小屁孩”不是个简单人物。初次打斗,他就输给了他,他所带去的兵马都全数被周军俘虏或是斩杀,而他居然放了他回齐营。
他落败而归,遭到斛律叔叔的责骂,骂他行事鲁莽,义气用事,还军法处置了他。躺在床榻上一个多月下不了床,他是不甘心的。
伤好了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有“大齐双臂”美称,从不打败仗的斛律叔叔和段太师为师,在他们的严格训练下习武,熟读兵法,只为再次与他决战,讨回上一次丢失的颜面。
回齐营后,他就打听了那位周国小将军的身份,方知他是时周国孝闵帝宇文觉的四弟,先西魏太师、大丞相宇文泰第四子宇文邕,亦是刚刚受封到任同州的大将军。
次年,又是黄河冰期,他终于可以打败斛律叔叔,他以为自己一定不会再输给他,遂趁斛律叔叔回邺城复命,不在军中之际,又领兵主动出击周营,可是不管他怎么叫阵,宇文邕都不出战。他回营后不久,就听闻周营送回了去年俘虏的齐军,还写来了议和的书信。他看了那封信,字迹遒劲,字字真诚,一气呵成,言语间不失大气,而落款处,就是“宇文邕”三个字。从书信的内容,看得出宇文邕主张和平,不喜战争。
后来宇文邕亲自来访齐营,被齐军团团围困,长恭知道后亲自相迎。他惊讶于宇文邕竟敢只身来访齐营,亦欣赏他的胆量与迫气。一番畅谈之后,他深切地感受到眼前少年的宏图壮志,还有他一统天下的决心。
自此,他们常有来往。后来斛律叔叔被调往齐突边境驻守,他被文宣帝封为青州刺史,驻守青州,而宇文邕也正式出镇同州。他们两各为黄河两岸的守将,此后,每当黄河结冰,两国也互不侵犯,黄河一带的百姓也安生了几年。
而他们,亦是从互相欣赏到相知相惜,从普通朋友成为了知己兄弟。他向他学习了许多,尤其是做人的道理,他发现,他的身上隐含着一种王者之气。
也许,和他交往得多了,他也受到了他的熏陶。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常人看不见第光芒,那是他没有,也永远学不会的东西,那种光芒能令人折服。颖儿嫁了他,灵兮也嫁了他,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被他吸引。
似乎他最在乎都人都去了他的身边,他心痛却无法阻止。从此,齐国,就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夕阳下,他独自走在黄河边上。滚滚黄河水依旧在,只是,青州,同州,再也不是当初他们兄弟畅谈阔步,挥洒热血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