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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
小人国的员工们离开了医院。他们留下来要求守护皮蛋的请求,被李想用“工作更重要”为理由拒绝。这种时刻,她仍旧没有忘记一个管理者的职责。
白一洋偷留在了病房外面。
他很快发现了另一个身影,也在附近鬼祟的徘徊。
他俩对上了眼。
一言难尽的对视。二人都说不出话来。
白一洋忽然想起不久前,这个大男生还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会当保姆!”,此刻局促尴尬地象个孩子,徘徊在小人国的是是非非里。
费斌也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什么。他甚至有点为这份婆婆妈妈害怕起来。什么时候,他也成了那个患得患失的人,好吧,白一洋,你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白一洋象一汪水似的,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他对着费斌微笑,只淡淡说了句:“去喝一杯,怎么样?”
弄堂里的酒吧里鲜有客人,它老式而又过时的音乐,留不住匆忙的年轻人,而白一洋和费斌却一下老了十岁,他们天然地觉得这里的气氛刚刚适合此时的心情。
“原来小人国附近还有一家酒吧存在,我们竟然这么长时间也没发现。”白一洋呡口酒,长长地感叹。
“你是想说我们脱离主流社会太久了么?”费斌苦笑。
“也许吧,我们都快忘了自己原来还年轻。”
“你后悔过么?”男人看着男人。这是他们这么久以来聊到有关工作以外的东西。他们都忘了有兄弟买醉这一回事。
“你呢?”白一洋反问。
费斌深深灌下一口酒,将身体松垮地朝着椅背一靠,突然就把眼神僵直在离鼻尖三寸。他没有马上回答,他需要给自己的脑子来一处静止。
“我想我站在了另一个角度重新看了回这个世界。”他喃喃语着,低沉得象在对自己说。
白一洋看着他。
“知道么?”他坐正,用手比划着。“我从前以为,学校就是一个水晶球,透明、简单,纯净,不食人间烟火。它与我从前的那个世界完全隔绝。我的世界充满了善与恶的对搏,黑白两道的绞杀。我看尽了世界的恶,却活得一清二白。然而当我真正走进这里,却忽然间全乱了。”
他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了这里我才发现,善不一定全是善,恶也未必是那个恶。即使是孩子,他们有时也在天使与恶魔间变换,我看到了恶的种子是如何在人心中发芽,也看到了善心如何在现实的妥协下变成了面目全非。从前的我,看到的全是恶果,而现在的我,了解的却是善恶的本源。”
“我想你已经接触到了教育的本质。”白一洋忍不住说道。
“是的,我终于懂得——学校,教育,不是一个隔绝于世的水晶球,它与社会的角角落落息息相关,它是社会的影子,更容易被社会左右。而我们作为老师,应该尽最大的努力,是让孩子免于这种被左右被同化的过程,让他成长为真正的自已。”
白一洋点起了一支烟。他不常抽烟,但此时他需要一支。
“你变了很多。费斌。”他感慨,一只手叼着烟,另一只手掳过酒杯,桌上洒了一些酒渍,他修长而洁白的手指,轻轻地在酒渍里打着转。
“知道么,从前的你,如果说出这样的话,我保证你会从楼下跳下去。”
费斌笑起来。“从前的我有这么可怕么?”
“差不多了。从前的你活的象副速写图,轻率,直接,你生机勃勃,却缺乏对生活那股子细腻的感受。瞧,水晶球,此刻的你,居然学会了用比喻。成为一个好老师的首要条件就是——能深刻地比喻生活。”
费斌跟他碰了下酒杯。“为我成为酸不拉几的文艺青年干一杯吧。”
二人笑起来。一饮而尽。
“所以让你改变的是李想么?”白一洋把酒杯一放,忽然就冒出了这一句。
费斌语顿,脸色随着酒气上升而变作通红。
“这一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而你的表情每时每刻都在出卖你。”白一洋探上前,打量着他的脸。“你看,这不是一个仅仅只是老师该有的表情。”
费斌没有躲闪,而是看向他。
“不。你错了。”他微笑着。
“或许李想改变了我一部分,但真正影响我的,绝不仅仅是她一人。”他的语气认真的很。“我很难表达清楚,其实不用你说,我也能发现自己的改变。我走路的速度变慢了,我的表情不再是眉飞色舞,我的声音也缩小了音量,更要命的是,我居然一次也没有做过从前的那个恶梦,即使是恶梦的话,也只可能是张小宝或者是稻草给我的。”
白一洋笑起来。
“这种改变,也许是受你的影响,也许是稻草,也许是皮蛋,又也许是保安小武。是发生在小人国的点点滴滴影响了我——你知道么,我在教育孩子的同时,也被你们教育了。”
白一洋点点头,他很认同费斌的说法。
他忽然开始觉得,费斌与李想,其实挺合适。
他这样想着,又突然烦燥起来。那是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是嫉妒,绝不是。但它是什么?
费斌看出了他眼中闪过的情绪。他学过微表情,虽然从前的他通常只会将这能力运用到破案中去。此时,他必须要破开白一洋一直跟着李想混的谜案。
“你应该说说你了。说说你跟小人国的前前后后来龙去脉?”费斌说,“事实上,我一直觉得你有什么事瞒着所有人。”
白一洋抿起两道剑似的眉,没有回答。
音乐也跟着舒缓了下来,让场面陷入一种非典型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