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强进来后,朱建国主动告诉他,钟青在隔间里正为谢恬推拿。
周宇强点点头,便坐在厅里等。
就听见谢恬的声音,“周律师,快过来呀。”
周宇强起身走到门边,仍旧不进去。
隔着门帘看见一双锃亮的黑皮鞋,谢恬忍着笑又叫:“进来呀,周律师,对着姐姐我你还避嫌呀?快进来快进来。”
周宇强掀开门帘, 钟青正站在床边伏着上半身为谢恬揉腰,她马尾辫扎得很高,发梢依旧能扫到腰间,莹白的鼻尖上布满了细碎而剔透的汗珠,光洁的额间更是濡湿一片,一对蝶翼般的眼睫在他进来后始终未曾掀起,只微微颤了一颤。
周宇强定在门口,不言不语望了半晌。
“简直快乐似神仙。”谢恬挑着眼看向他,“你要不要来试试?一般人青姐可不伺候,你求求她。哎吆……”她突然痛呼一声,原来是钟青在她腰俞穴上狠狠点了一下。
柳小美噗嗤一笑。
谢恬再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等着钟青推完。
周宇强便在门帘下一直站着,外头朱建国为他泡好了茶,叫了几次,他只口里应着,身形不动。
钟青和柳小美俩人能不能感觉得到谢恬不晓得,她却是瞧得一清二楚,周宇强那双内敛冷清的桃花眼,自打进门就没离过钟青的身影,牢牢锁定。但怕钟青再在她身上使坏,谢恬不敢再出言调侃,憋了笑意直到坐到了厅里的沙发上才乐出声来。
“恬姐笑什么?”柳小美一头雾水。
“发神经。”钟青闷头回了句。
谢恬的笑声越发大了起来。连大叔朱建国都忍不住咧开嘴,“这是有嘛高兴的事儿?”
谢恬却就此收住了笑,看向一旁默默品茶的周宇强问,“怎么锯嘴葫芦似的,你来这干嘛?不怕阿姨瞧见把你拎回去?”
周母的心思,谢恬通过自家母亲已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周宇强没理谢恬的话,而是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向正整理医用器具的钟青,“我帮你找了个新地方,就在6号楼下面,是我一客户的产业,原来租户是卖医疗器具的,生意不好,马上就要关门。你看行不行,行的话我就去跟客户说,租金之类他肯定给你优惠,并且他常年在外地,不会担心像这家业主似的,被坏人威胁。“
钟青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他的方向。夕光淡淼如烟,透过房门洒将过来,恰在她脸上折出无数碎金光点,她清幽的眸子却古井一样,与这满面的光灿形成奇异的对比。
薄暮霭色中周宇强呼吸停滞,手心微微蜷了蜷,便听见她低淡的声音传来,“谢谢你了,周律师,又让你费心。”
他的确是费心。柳小美忍不住问:“咦,周律师你怎么知道我们房东又来逼我们搬走?怎么知道孙大爷是被坏人威胁?”
他可是有一阵子没来钟爱了。
谢恬又抽风似的笑了起来,“我估计他还知道你们被人骗了一千五百块钱。”
柳小美一脸茫然,发了会儿呆转转头,“朱大叔?”
周宇强脸上蒙上层不自在,轻咳一声,站了起来,“你不忙的话,现在就跟我去看看。”
钟青放下手中的东西,应了声“好”,两个人前后一道出门。
6号楼下面的医疗器具店钟青是知道的,因为算是半个同行,她还去里面参观过,听店员说早就生意惨淡,只是没料到这么快就维持不下去了。
而这家店跟现在的钟爱不同,大门在小区的外面,但也留有后门,从小区里面可以直接进去。
周宇强默默走在钟青身旁,时不时有熟识的邻居跟他们打招呼,自然在招呼过后会再多瞧上几眼。几拨人过后周宇强心底便有些烦躁,他余光看了下钟青,她一直稳稳地走着,目不斜视,举手抬足间颇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意味,暮色笼罩在她明媚如画的脸上,古井般的眼眸澈然无波,无端给人沉静的力量。
周宇强心底莫名安定下来,刚刚的那一股躁意无影无踪,他低沉了声音道:“前几天我去出差了,在南京呆了一星期。”似乎在解释。
“哦。”钟青浑然不觉,淡淡回应,“南京是个好地方。”
“是。记得你说你曾在南京呆过。你去过玄武湖吗?那里非常美。”周宇强问。
“去过。”钟青微笑起来,“夏天的玄武湖的确很美。环洲细柳依依,碧波拍浪,时不时有微风拂过来,格外地舒爽。另有樱州,梁州,菱州,翠洲,一个赛一个好看,如果能租个船,荡舟在湖上游览,足以悠悠闲闲地消磨一个下午。”
周宇强点头,“正是正是。”他愣了愣,反应过来,“你都看见过吗?”
钟青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笑着点头,“是啊,全都见过。在我失明之前,还能看到东西的时候,我把国内能去的景点全都去遍了。”
那时候十六七岁吧,眼睛刚刚有了模糊的征兆,她的母亲含着眼泪耗尽她大大小小每一个假期,和她一起走的这遭。
漠河的极光看了,哈尔滨的冰雕看了,内蒙古的草原看了,新疆的喀纳斯湖看了,三亚的海看了,云南的西双版纳看了,四川的九寨沟看了,桂林的山水看了……
她知道每看一秒就少一秒,所以看得很用心,很用力。
花费了几年的零碎时间,终于踏遍了名山大川,她理解并感激母亲的良苦用心。如果注定要做一个盲人,那么就好好拥抱仅剩的光明,不枉来世一遭。这是一个心痛的母亲对于女儿所能给予的极力的爱。
在她淡绻的讲述中,周宇强的胸口像是渐渐压下一块巨石,憋闷压抑,说不出话来。巨石的边缘却呼呼透风,昭示着内里的凉而空荡。
回忆在脑海里盘旋,十六七岁时他在干什么呢?
故作成熟地思考着人生和世界,其实不识愁滋味,除了在教室里埋头苦读,便是在操场上挥汗如雨,正是个天真烂漫,意气风发的少年。
想象不到,更体悟不到,同一片天地的另一个角落,存在着一个即将步入昏暗世界的少女,在小心谨慎地挥霍着上天留存给她的最后时段的光明。
秋风瑟凉,夕阳已经落入云海,彤色霞光仅余了条细微的弯曲的红线,只刹那间便被挤入无边的混沌。周宇强重重吐了口气,像是在安慰,又像在保证,对着面前这个被命运之神推至他身边的女孩道,“没关系,你别难过,等以后有机会,可以再去……如果我能陪着的话,所有的美景我一一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