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很平静地拂过砖砌的廊壁,很平静。没有如她所想地那样会颤抖,会惆怅,甚至是纠结到不能自已。今天本来是想借奚华安取琴一事也为自己的一生做个了结,但她不敢否认在烧楼的那一刻却是也想过要奚华安跟她一块死。
不为别的,就为陪葬。
毕竟,她厌恶了寂寞!
“哈哈……”
菩提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惠郎,我如今果真成了一个杀人成性的女魔了,果真……”
别人的死在她看来不过是一根琴弦就可以结果的事情,但她今日这么想死,却几次三番未能如愿……有一阵刀戟相撞之声!
就算是万念俱灭,心思飘渺,但该有的谨慎菩提一分都不会少,这是一个江湖人最基本的技能。若是连谨慎都没有了,那么性命自然也就没有了。跟在她身后的那个人,她一直都知道,但也一直没有搭理。
因为,是朋友。
朋友?
至少那个人走出了百鹿幻境,勉强算一个新交的朋友吧!
“苏姑娘,你手里的烤鸡很香。可是,我不饿。”
菩提朝着身后的人摆了摆手,显得有些疲倦。
苏小墨坐在柳梢台的台沿上,手边一盘烤鸡一壶酒,当然还有两只斟满酒的酒杯,一杯自己喝,另一杯嘛——自然是留给菩提的。她边啃鸡腿边说道:“前辈……”
“我说过了,我没有那么老,不要叫我前辈!”菩提不满地转向苏小墨,同时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脸颊,眸子里隐着忧伤。
“呃……菩提,我的意思是不管这日子有多难过,饭还是要吃的,我饿得慌但又找不到你的厨子,只好让房文风那傻子去捉只鸡来烤了吃!”苏小墨提到房文风的时候,不自觉地笑了笑,样子很甜蜜。
当时菩提被奚华安逼着从密道逃走了,那么火烧重楼的残局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刚赶至的苏小墨和房文风的头上了。他们两个拼了九牛二虎之力灭了火,精疲力竭地就地而坐。怎么等都没等来奚华安和菩提从楼里出来。
肚子偏偏咕噜噜地叫起来,苏小墨拐了拐躺在一旁的房文风,问道:“傻子,你说奚庄主和那个什么菩提琴师会有事吗?”
房文风有些不耐烦地侧了侧身,说道:“能有什么事,华安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况让自己被傻傻地烧死!”
“你确定?”
“确定!”
他与奚华安相识于微时,相持相扶这么多年,对奚华安的秉性可谓是了如指掌。在这种寻常危险的情况下,奚华安是不会让他担心的,因为奚华安的本领不容许他在这种寻常的危险之中出事。
不过,有一种危险,才是令房文风担心的。
姬如雪,只要是关于她的事情,奚华安只要是为了她去做一切事情,就会不知不觉地走入危险之中还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种态度让他很不舒服,他不明白为什么姬如雪现在变成了火蝶九娘,他不想问,也问不清楚。
苏小墨怀疑的眼神还在他脸上打转,但是他没有力气搭理,现在他们需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
等就等!可是总不能委屈自己的肚子吧?饥饿的苏小墨拍拍屁股站起来,唤来二秃子,准备去觅食,正要驱着二秃子走,却被挡了道。
高傲的白马上坐着高傲的房文风,他冷言问道:“这个节骨眼上,你要去哪里?”
苏小墨摸着肚子,不悦道:“我肚子饿,我要去觅食。”
“你想吃什么?”
“不管什么,能吃就行。”
“那你在这里等着!”
房文风言罢就将满脸惊讶的苏小墨扔在原地,策马离去。
大约过了烧一壶茶的时间,说久不久,说不久也久,反正对于饥肠辘辘的苏小墨来说是很久很久了,她埋怨道:“这个傻子整天都被人伺候着,怎么会找吃的呢?”
正想着要自己去找食物时,恰看见房文风策马归来。不过,有点不太一样!原本白净的衣服上沾满了木屑,烧焦的木屑,头发有些凌乱不过还好没有太破坏形象。他一只手捧着烧鸡,一只手拉着缰绳。
“小墨,来吃烧鸡!”
想及此,啃着鸡腿的苏小墨又笑了起来,眸子里盈着喜悦。菩提在她身边坐下,端起了苏小墨为她准备的那杯酒,慢慢饮尽,说道:“这就是你一直下不了手的原因吗?”
“我需要下什么手?”
“你心里清楚,当初那份奏折是谁递上去的。”
“可是房文风并不知道此事,跟他无关。”苏小墨又撕下一只腿,“我没有必要把仇恨转移到他的身上。”
菩提又倒了一杯酒,见苏小墨的酒杯空了,顺便给她满上,问道:“苏姑娘,你……喜欢他?”
闻言,苏小墨一愣,盯着自己映在酒杯之中的倒影,有些诧异。那种情感,算的上是喜欢吗?
亦或是,习惯?
为什么有习惯和他浪迹天涯的这种感觉?
当初顶着寻香的幌子到了他的身边,真正要做的事情却还没有做……
菩提问道:“苏姑娘,你一天到晚和那两个男人在一起,不闷躁么?”
苏小墨道:“为什么会闷躁?和他们在一起,会经历很多事情。”
“可是,那些人的生死,那些事情最终会走向何方与你有什么关系?”
“这个……好吧,说来也有些闷躁!”苏小墨突然笑了笑,碰了碰菩提的酒杯,龇牙道:“这不,好不容易遇到了你这个女人,就来找你喝喝酒,吃吃烧鸡咯!”
“烧鸡很好吃,可是总有吃光的时候,”菩提的语气有些清凄,让人不自觉地沉静下来,“曾经也有一个人,愿意为我做烧鸡……”
少林寺的西苑,从来没有少林弟子去过。准确的说,是没有少林寺的男人去过,因为那里住着少林唯一的女弟子,菩提。那个时候应该称呼为“问命法师”了。
从及笄之日起,菩提就一直住在西苑,西苑有个柳梢台。凡是来寺庙里寻求宽慰与解惑的女施主们都会来西苑的柳梢台找菩提,菩提一曲毕,女施主的迷惑痴妄也便随着曲子的终了而消散。
当然,来这里听她弹琴的女施主与香客不同。香客只是来进香,而需要听菩提弹琴的多是对人世绝望或是满怀怨恨的女子,但这世间又有多少这样的女子呢?即便有,又有多少女子愿意来呢?
偌大的西苑,一灯大师没有给她配备什么负责洒扫的侍女奴仆,因为少林寺里众生平等。一切的活计都要她自己干,再苦再累也没法抱怨。不过,好在菩提很习惯这样的生活。
尽管,很寂寞!
那年的冬天来得早,她没有提前做好御寒的准备,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了整个西苑,也淋湿了一向康健的菩提。她觉得很困,很累,累得都不想出门去看大夫。
“咳咳,咳咳……”
她伸手抓着床架子,挣扎着直起身来,茶杯就在床前的木桌子上,可是她觉得腿好重,根本抬不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手中拎着两包草药,月白色的僧袍除了零星的雨滴印,不染污泥。那清朗又亲切的声音令菩提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听说你病了,我给你送药来。”
菩提没有答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人,清秀的眉目,温暖的笑意,分明未曾谋面,却觉得十分熟悉。那人见菩提只是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草药放到桌上,又道:“你会煎药吗?”
菩提摇了摇头,还是盯着那人看。
“那……我给你煎好了,你起来喝。”
“你是谁?”
“惠空。”
菩提就那样坐在床上,看着惠空将常年空置的药罐子洗干净,熟练地拆开药包将药材井井有序地放入药罐子中,适宜的水温,一分不差的火候。看得出来,他是个长年煨药的行家,但是看他的模样并不是个容易生病的人。
“你,是个大夫?”
惠空闻言一笑,道:“可以算,也可以不算。”
菩提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我本来只是想当一个大夫的,一个单纯的大夫的,最后却当了一个和尚。”
“当和尚不好吗?”
“和尚除了怜悯,便是无情。”惠空舀起一勺汤药,试了试温度,“而我,却放不下这世间的七情六欲。”
菩提若有所思地看着惠空,却不知为何要这样盯着他看,目光就是移不开。她接过药碗,喝了两勺,便见惠空收拾了残留的纸屑准备离开。她有些着急地冲他的背影喊道:“你还会来吗?”
惠空撑开了伞,微微回眸,淡然一笑道:“也许吧!”
月白色的僧袍消失在漫天大雨中,菩提放下苦涩难耐的药碗,挣扎着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冲到门边,对着惠空消失的地方痴痴一笑。
大烧鸡啃完一半了,苏小墨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油腻腻的嘴唇,晃了晃所剩不多的酒,要跳下台子去取酒,道:“菩提,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菩提把苏小墨拉回来,笑道:“姑娘家的少喝酒,不然会坏事的。”
苏小墨嘴里还叼着鸡腿,得意道:“我酒量很好的,房文风那小子都比不过我,菩提你就放心吧!”言罢,嬉笑着就去取酒了,还不忘交代道:“别走哦,我马上就回来!”
酒量好?
菩提微笑着朝苏小墨点了点头。
她曾经也以为自己酒量好,却是一杯就醉,醉得一塌糊地。
那杯酒,断送了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去爱的人,断送了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去经历的爱情……
淅淅沥沥下了七天的雨,终于肯歇歇了。
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了半张脸,病后初愈的菩提抱了七弦琴做到柳梢台上,像往常一样,等着来听琴的女施主。
一阵脚步声入耳,却是沉稳而轻松,不像是来听琴的。
“原来,你叫菩提。”
惠空此次来,没有空着手,也拎了东西来。没别的,还是草药,不过只拿了一包。
“我的病已经好多了,你还送药来。”菩提指着一旁的席子,微微一笑,“既然你来了,我就当你是来听曲的。”
“你的曲子能解惑?”惠空盘腿坐到了席子上。
“师父说可以,我也一度以为可以,毕竟那些女施主们走了之后眉间的戾气都消散了许多。”菩提摆好姿势,抚上琴弦,笑问道:“不知你想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