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静静地凝视着高座之上的沉兮师太,皓齿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半响方才说道:“既然师父执意为徒儿操办婚礼,那么徒儿可得好好谢谢师父!”
言罢,她对着沉兮师太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第一个,谢师父的救命之恩。”
又一个响头。
“第二个,谢师父的养育之恩。”
再一个响头。
“第三个,谢师父……”
月儿没有说完,竟开始低声抽泣,姓范的书生扶住了她的胳膊,一脸心疼。
这一幕,房文风没有看懂,苏小墨也没有看懂。能得到如父母一般的师父祝福,与心爱之人共结连理,本事应该高兴的事情,为什么月儿那几个头磕得仿佛是要诀别一般,割人心扉?
沉兮师太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月儿的身上,而是投向了火蝶九娘。这个戴面具的红衣女子,让她觉得莫名地熟悉,却并没有带给她好感,反而察觉得到一丝丝敌意。况且,她与奚华安的关系,总能令她想到另一个人。
不管怎样,她突然出现在这个时间点上,绝不是巧合!
九娘被沉兮师太那带着挖掘意味的目光弄得有些不舒服,不自觉地揪了揪衣袖,到底还是一派之主,该有的敏锐一分也不差。不过,就算是被识破又怎样?
在拿到那件宝物之前,她不怕被猜疑;说不定,被猜疑倒是一件好事。这沉兮师太是有名的多疑之人,多疑之人就喜欢试探。她既然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可当敌手的对象来猜疑,那么必然会使出硬手段。
往往在这个时候,就会路出马脚。
九娘嘴角微扬,她等待着的,就是那个时候!
月儿和范书生的婚礼就定在三天之后,在这三天之中,大家都好吃好睡。沉兮师太自然要充分利用劳动力,每个人都少不了要定时去帮受伤弟子疗伤。
奚华安几次想要找沉兮师太探寻出家父奚鹤死因的线索,但碍于九娘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权衡利弊,还是选择好好地陪陪九娘。
春风拂面,扬起了女子耳边碎发,就算是戴着面具,也挡不住她散发出来的迷人气质。
奚华安揽着九娘的肩膀,柔声道:“还记得入关之前你和我说的话么?”
九娘摇了摇头,说道:“不记得了。”
“你怎么能不记得了呢!”奚华安轻轻拍了拍九娘的脑袋以示不满,“你说过,等事情办完,就嫁给我。”
闻言,九娘突然沉默了,有一件事情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她不知道要怎么说。告诉他自己为了复仇宁愿玉石俱焚么?告诉他正邪不两立,他们永远都站不到统一战线吗?告诉他,她根本……就不打算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吗?
“华安——”
“嗯?”
“我一直想跟你说句话。”
奚华安认真地盯着九娘的眸子,目光里充满了期待,问道:“什么话?”
九娘抿嘴浅笑半天,才凑到了奚华安耳边,轻声道:“我……喜欢你。”话未完,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熟悉的温度隔着衣衫钻入肌肤,规律的心跳一瞬间又变得杂乱无章了。
就算以后不能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还能够,在离开尘世之前感受一下你的怀抱,即便是粉身碎骨亦没有遗憾……
“一拜天地——”
一身嫁衣的月儿和范书生对着苍天行了一礼。
“二拜高堂——”
沉兮师太保持着一贯的微笑,轻轻点了点。
“夫妻对拜——”
两位新人额头相碰,停顿了那么一会儿,似乎透过那轻薄的红纱盖头相识了一眼,才行完这一礼。
“送入洞房——”
司仪话音刚落,便有几名女弟子笑着要送他们二人回房,本是寻常的热闹事儿,但似乎惹得沉兮师太有些不高兴,她“咳”了几声,那几名女弟子敛起笑容退开来,听她道:“月儿和范公子今日操劳,让他们好好休息,你们就不要跟着瞎掺合了。”
闻言,范书生便搀着月儿朝北苑走去,月儿的屋子给收拾成了新房。
屋内红烛摇曳,帘帐轻悬,格局都按着官家小姐的布置,看来沉兮师太是给足了月儿和这个范书生面子。
桌上一壶美酒,两只瓷杯,画着一对鸳鸯。
范书生掀开了月儿的红纱盖头,扶着她坐在椅子上。拎起酒壶,斟满了两只鸳鸯瓷杯,对月儿道:“虽然此后在阳间无缘再续夫妻,但在那个世界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月儿端起了酒杯,一滴清泪滑过脸颊,苦笑道:“到底,我们的任务还是失败了,穴主不会帮你恢复武功的,你的仇——”
“不报了。”范书生抚上了月儿的脸颊,替她拭去那行清泪,笑道:“能和你在一起,便是最好。”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双眉淡薄藏心事,清夜被灯娇又醉。”范书生紧紧地抓住了月儿的双手,目光温柔,说道:“娘子,我是不是醉了?”
“不,范郎你没醉。”月儿也端起了酒杯,毒酒下肚,搅得她胃里如有潮滚浪涌,一滴鲜血溢出嘴角,她满意看着面前的男子,沉沉醉去……
玉钗横,山枕腻,宝帐鸳鸯春睡美。
大堂里,沉兮师太留奚华安等人喝了一会儿酒,正谈到要紧事,却见一女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跌跪在沉兮师太面前,喘息道:“不好了师父,月儿她……她死了……”
皎洁的月光泻入新房,洒在血红的帘帐上,映得煞白。
月儿与范书生十指相扣,对面而卧,嘴角一缕鲜血衬得那丝笑容阴冷而诡异,沉兮师太面无表情,缓缓地走到了桌边,看不出忧伤。
她拎起了那桌上的酒壶,轻轻晃了晃,已然空了。
“一壶毒酒,他们全喝了……全喝了……”
沉兮师太怔怔地坐在了月儿身边,指尖拂过她的发丝,轻声道:“月儿,为师已经成全了你,你将罪魁祸首告诉为师就好,何必寻死呢?”
“师太,你现今还不明白,月儿真正忠实的根本就不是你。”九娘突然说话,打破了这一刹那的沉静,冰冷的语气像是寒冬的凉风,平添了几丝忧伤。
月儿的另一只手并没有舒展着垂下来,反是紧紧地握着。沉兮师太使劲将她的五指掰开,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正面书着一句话:“有负宫主隆恩,以死谢罪。”纸条的背面正是那近日来江湖人耳熟能详的名字。
火蝴蝶。
沉兮师太霎时脸色大变,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颤抖,不可思议地道:“难道真的是她,那个杀人女魔回来了?”
闻言,九娘的身子也不禁一颤,看来那人注定要栽赃陷害了。那个书生分明是个聪明人,这杯中毒酒一定是他早就备好了的。哼,在组织人手越来越少的情况下不惜牺牲得力手下也要达到目的,除了那个人还有谁可以这么无所谓?
不过对方似乎有些大材小用,这么简单的一场戏,却要演得这么复杂。
奚华安温热掌心覆上了九娘的手背,温柔而坚定的眼神似乎在告诉着她“不要害怕”。
沉兮师太转过身来,看着九娘,问道:“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九娘礼貌一笑,道:“我自小便没了爹娘,本无名姓。后来遇到了华安,恰是九月初秋,便唤我为九娘。”
“九娘……”沉兮师太重复着她的名号,眼神闪烁,“不知姑娘腰间的玉笛——”
空气中顿时生出一股杀气,敌意横生。九娘的手指渐渐伸向了腰间的那把玉笛,没有将红里银面二十四骨伞戴在身上实在是失算,不过要对付她这把玉笛,沉兮师太也确实只有拿出那件宝贝才可。
“丁零当啷!”
沉兮师太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串石珠,三十六颗蓝眼石,金丝螺旋隔在三十六颗蓝眼石中央,十八为岸,隔岸相望。做佛头的鹅卵红纹石缀着两串银丝菠萝结,在烛火中泛着神秘而忧伤的光芒。
居然会在她的手里!
早知如此简单,何必大费周章乔装打扮入得峨眉,探查一间又一间屋子的格局。艾晚心下难受,总觉得花了那张银票,这生意是做亏了。
江湖中传言,那宝物实则非沉兮师太一人所有,为了保证宝物的安全,峨眉自有规矩:不按规则的由各个弟子轮流保管。便是如此,九娘与艾晚才想要撒网捞鱼,生怕挂一漏万。
九娘冷冷笑道:“师太终于舍得拿出这件宝贝了!”
“姑娘若不是那个杀人女魔,大可承认,便无须我动手。”
“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今有人替她报了仇,我自然高兴,只是——”九娘察觉到奚华安原本温热的掌心突然开始变凉,抽出手来,遂将玉笛横在唇边,“师太手中的那件宝物,我势必要拿到手!”
话音未落,笛声已起。
音律错落的乐声跳跃而诡谲,令人仿佛看到了戈壁生花,日往西升。除了沉兮师太,众人无不难受地捂起了耳朵,不及掩耳而被这魔音震慑到的人无不倒地昏厥,一时半会儿难以醒来。
沉兮师太淡然地眨了眨眼,手中珠串翻飞灵舞,似有白光耀华散射而出,挡住了玉笛声波,宝器相撞必是要玉石俱焚。过招的二人都深知这一点,却也都想要看看,到底是谁更要厉害一些!
珠串脱手而出,化作利剑般朝九娘唇畔的玉笛飞去,似是要将那玉笛一分二。
笛声戛然而止,玉笛悬空而转,避开了直飞而来的珠串,九娘翻身后仰,躲过一招。眼瞅着那珠串就要撞上墙壁,却被人一把抓住。
奚华安握着那串念珠,劝和道:“师太何必和九娘较真,她武功本就不好。”
“哈哈哈,”沉兮师太忽地朗声一笑,眼中闪过怒色,“奚庄主真会睁眼说瞎话,世上能躲过我这‘青霄白头珠’的只有一灯大师一人,这姑娘竟能够躲过我的‘青霄白头珠’其功力已可与一灯大师企及,怎么能说武功不好?”
奚华安道:“我想师太误会了,暗杀众位峨眉弟子的,并不是您所说的那个人。”
“噢?”沉兮师太一挑眉,问道:“不是她,那还有谁?这江湖之中,我峨眉从未树敌,唯一想要灭我门亡我派的,除了鬼宫还有哪里!”
听得她提到了“鬼宫”二字,一直沉默的艾晚不自觉地抚上了腰间的银针长鞭,这一幕恰被沉兮师太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