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照着那座宅第的大门,巨大梧桐树的叶子上,晨间的清露珠光闪耀。这栋房子便是姚家的住宅。大门口儿并没有堂皇壮观的气派,只不过一个小小的黑漆门,正中一个红圆心,梧桐的树荫罩盖着门前。一个骡夫正坐在安在地上的一块方厚的石头上。晨光虽然是清爽宜人,看来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炎热天气。树下安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茶缸,是夏天施给过路人解喝的,可是这时候儿那茶缸还空着。……”
杨妮捧着林语堂的《京华烟云》轻轻的给外婆读着,纸张微微泛黄,这是外婆年轻时最喜欢的一部小说,当年就是在图书馆里借《京华烟云》时认识了外公,对外婆而言林语堂先生就像她和外公的媒人,把两个漂泊异乡的年轻人拴在了一起。
而此时,杨妮也把全部的希望再次倾注在了林语堂先生的身上,希望他能再一次化腐朽为神奇。
外婆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醒过来却也认不出谁是谁,杨妮拉着外婆使劲喊,希望外婆可以认出她,认出她是她的妮妮……最终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失声痛苦,她陷入焦虑中,情绪非常不稳定,不吃,不睡,像与外界隔离了似的每天重复着读书、读信、帮外婆擦身机械化的做着一切,别人都不许碰外婆。
家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怎么劝也不听,李菡一度后悔不该叫她回江城,与其这样还不如等外婆真的过世时才通知她,即便那样杨妮可能会恨她一辈子也比现在这样像魔怔了一样强。
杨家亦搂着李菡怜爱的看着老婆,看着女儿,眼泪在眼底徘徊,杨妮的脾气他知道,除非她自己走出来否则谁劝也没用,此刻,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不知道女儿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彭瑜卿更是插不上话,杨妮熬夜他也陪着熬夜,她不吃东西他就买回来强迫她吃,有时候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她也吃下一些,可是吃进去的大多数又都吐了出来,眼看整个人日渐消瘦,彭少心里百感交集却又无计可施。
外婆最终还是没有留下一句话,在夜里静静地走了——
杨妮哭晕在了彭瑜卿怀里,她尽力了,尽了全力可是外婆还是没能和她说上一句完整的话,随着医生宣布死亡的一瞬,她的世界坍塌了,眼前一片黑暗,外婆不光自己走了也带走了她的信念,忽然好累好累,什么都不想看,不想管……彭瑜卿抱着杨妮把她放置在沙发上,她是该好好睡一觉了,一觉睡醒就当是个新的开始吧。
诸尚杰赶到江城时正好看见这一幕,空旷的vip病房里人去床空,杨妮脸色灰白的躺在沙发上,头枕着彭瑜卿的大腿,他正一遍一遍抚摸着她额前的秀发。
他心中有惊讶,有费解,有妒忌但都被杨妮失血的面色击退了,眼前的场景他能猜出七七八八,彭瑜卿向他使了个眼色,缓缓将杨妮的头放在沙发上,跟随诸尚杰出了病房。
短短五天而已,他不知道五天竟然能发生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在UYD电话信号被屏蔽和外界失去了所有联系,等回到曼谷时才从楚信那里得知杨妮不在锦州的消息,他一下毛躁了,苏依澜给他看的照片瞬间在脑海里回放,不会趁他不在他们两个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在大武小武那里了解到,他去泰国那天杨妮也去了机场,后怕的感觉瞬间在心里蔓延扩大,恐慌到一刻也呆不下去,一方面后怕一方面又期望一切只是巧合。
杨妮电话关机状态,诸尚杰的心再次被揪起,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顾不得泰国的事情并未圆满处理完急着赶回到锦州。
利用GPS找出杨妮在江城,立刻直奔江城,却没料到不光她在江城,彭瑜卿也陪在她身边。
那一瞬间他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看见她,他的心回落到了体内,看到她消瘦不堪,面色失血他很伤心难过,可是看见彭瑜卿的同时他又十分酸涩,体内真的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描述不清,难以言表!
彭瑜卿状态也不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觉,满脸的青胡茬,眼睛里布满血丝,俊美的脸上不再有往日的痞气,写满了痛楚。
在通道口他停住了脚步,叫住诸尚杰。
诸尚杰刚一回头,彭瑜卿一拳便挥在了他的脸上,血立刻溢出嘴角,诸尚杰条件反射的举起拳头却没有挥出去,滞留在了空中。
这一拳用尽了彭瑜卿仅存的力气,他自己靠在墙上喘着粗气,敞开胸膛等着诸尚杰的回击,男人间也许打上一架比讲道理更能解决问题。
这事儿说不上谁的错,也不能全怪四哥,可是他就是觉得憋屈,心里堵得慌,似乎只有用武力才能彻底找到出口。
诸尚杰举着拳头慢慢放下,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血迹,连着笑了两声。
“你丫拳头比当年差远了!”
彭瑜卿体内憋着一头挣扎欲出的困兽,正在横冲直撞的想要冲出束缚,而诸尚杰的行为像是驯兽师吹响了哨子,让发疯的猛兽安静了下来。
他歉疚的看着诸尚杰暗自骂了自己一句,顺着背后的墙一屁股做在了地上。
“她看到你和苏依澜去泰国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怎么解释吧。”
“嗯。”
“在机场接到外婆病危通知,她没有身份证给我打电话,我就陪她一起来了。”
“嗯,谢谢。”
“外婆走了,她挺受打击的,你好好陪陪她,对了,她那个,几天没好好睡觉,也没怎么吃东西,回头给医生看看,补补营养。”
“好。”
“那,那我先会锦州了,公司也一堆事儿呢。”
“好。”
彭瑜卿絮絮叨叨的复述着事情的经过,诸尚杰始终淡淡的应着,惜字如金的不肯多说一个字,彭少觉得挺没劲的,四哥这是又起疑心了,自己还是离开比较好,尽管心里不忍,不舍,但是他还是理智的。
杨妮醒来时,诸尚杰已经和杨家亦、李菡他们商量好了丧事的处理意见,杨妮虽然醒来了,可是表现出的样子更像是梦游状态,整个人像没有灵魂的躯壳,她没有问彭瑜卿哪里去了,也没有问诸尚杰什么时候来的,好似一切都和她无关一样。
外婆和外公的合葬公墓是多年前就选好的,葬礼没有任何意外,顺利安葬、悼念,本身李菡想让杨妮帮外婆至一段悼词算是为外婆最后送行,可是杨妮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恹恹的。
令人最为担心的是她从醒来就没在哭过,也没说过话,饭照常吃,只是饭量比猫还小,米粒是一粒一粒数进嘴里的,另外就是很嗜睡,除了吃饭以外大多时间都躺在外婆的床上睡觉。
李菡抹着眼泪跟诸尚杰说,真害怕妮妮就这样抑郁了,让他赶紧把她带回去,在这里睹物思人只怕是更难好。
诸尚杰也觉得有道理,可是怎么才能把她弄回锦州呢,总不能打晕了扛回去,他思量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和她谈一谈,心病还需心药医,她的症结是放不下外婆,可是外婆是最不想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轻轻躺在她身侧,环手搭在她腰上,挨上她身体的一刹那,心突然疼的如针扎一般,只是看出来她瘦了好多,却不知道瘦成了皮包骨头。
原本丰盈圆润的身体现在摸在手里全是硌手的骨头,他轻轻喟叹一声,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宝贝!”
“……”
“宝贝,你醒着,我知道你醒着,和我说说话好吗?”
他低沉的嗓音,轻轻柔柔的在她耳边响起,感觉她是一件稀世珍品稍稍用力就会弄破似的,无比的小心翼翼。
“外婆也一定不希望看到你消沉的样子,你这样子,外婆在天上看到也会伤心的。”
“外婆,生我的气了,她在怪我回来晚了,连句话都不跟我说,她生我气了。”
杨妮低着头,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凝噎着说。
“傻瓜,哪有大人会和孩子生气的?”诸尚杰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意志消沉的她,头发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那她,为什么不理我,不和我说话?”
杨妮突然转向他,严肃认真地看着他,黑色眼眸上蒙着一层迷雾,让人心痛不已。
她昏迷了,病入膏肓了,神志不清了,这么浅显的道理却不能和她说,她此时想迷路的羔羊一根筋的在自己臆想出来的世界里冲撞,摆明和她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只能按照她的思路去引导她。
沉寂了片刻,这段时间里,他在她的注视下脑子飞速运转思考该如何回答。
“宝贝,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外婆不是不想和你说话,而是她想念外公了,顾不得和你说话,她觉得你最了解她,一定能理解她,原谅她,懂她……”
诸尚杰心虚的发表他的鬼神论,他自己都不相信这套说辞,于是不敢对视她的眼睛,生怕她从中看出破绽。
“真的吗?外婆和外公分开快十五年了,是有好多话要说哦。”
杨妮若有所思的皱着眉头,目光飘渺的不知看向哪里,诸尚杰暗自长舒一口气,误打误撞,好像有些效果。
“你错怪外婆了,现在是不是该打起精神,外婆一定不想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好歹你也是全家最理解他俩感情的人,为他们能团聚应该感到高兴,要不你想想,十五年了,万一有别的老太太插足怎么办?”
“去你的!以为我外公是你呢?还插足?对了,你为什么在我家?谁让你来的?你的苏依澜呢?你和她双宿双飞多好?回来干嘛?……”
诸尚杰本想开句玩笑搞活气氛,却没想一下踩到了猫尾巴,杨妮整个人一下子变得警戒了,浑身汗毛支愣着,一副备战状态。
这种始料未及的状况弄得诸尚杰哭笑不得,他成功的把战火引燃到了自己身上,杨妮一下下戳着他的心口,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殊不知正好戳在他的伤口上,头皮发麻,像万根钢针齐齐插在脑袋上似的,一层汗珠密密渗出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