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烟的嘴角在抽搐，身子在颤抖。
离若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想知道，冷为肌，孤为骨的妹妹触到了幻想中，却又那样虚假的温暖之刻的选择是什么。
当她再度将头抬起时，目光变得坚定，对抱膝哭泣的幽朔道：“梦烟，她的确很好。但她的牺牲是为了换我们的欢颜，而不是让你浸泡在泪海中。”
说着，轻轻扶起了他：“我们——要胜利，要一世安然。那她的融化才有意义。”
离若说不出闷在胸臆中的情感究竟是失望，还是怜悯。
如果她站在梦烟的那个位置，她大概会选择将真相说明，在一切结束之后天涯浪迹。
她宁愿无所获，也不愿接受这份虚假的情。那幸福即使能抓在手心中，即使看起来像是自己的，终于还是别人的。
离若对梦烟竟接受诧异了。
她们毕竟是不同的存在，彼此之间永远无法做到心灵交融，所以尽管她完全不明白梦烟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思想去接受这样的施予。
大概，舞灵连梦烟的心是空的，所以有片刻的踌躇，还是会接受虚无，也算到了吧。才会在投入炉火之刻有着那样的平宁。
离若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再看牵住了手的二人，注视着七彩的炉火舔舐着剑身。
她突然间就明白了，为何之前无论轮转几回，这柄剑始终不能完成。
此剑所蕴含的灵气太盛，这世间没有任何一种物事能够承受如此强烈的灵力，所以还需要一种承载物。
散羽芒星盘，恰好可以做为这种承载物，将其收纳。但之前它晶石散失，灵力减半，亦无法担此任务。只得不断地重归，重归，直到这一轮环，才将它彻底拼合完成，若缺少环节，灵力未缺而剑身虚空，在挥动一刻，足以崩天，但没有足够的引力，只得吸收外界的情感来填充。
那孔穴之巨大足能吸收世间所有的情感，便是冥族的计划。
若在这叠加的过程中，灵石复位，加之散羽留在其中的执念完全侵染，凝于剑中，孔穴即可被填满，只破结界，不毁人间。
这是雪王倾其一生的努力，也是起初所认为的，天界的愿望。
可是到了现在，这样的和平究竟是不是天界仙族之念，离若有些吃不准了。她总觉比起此事，他们似乎在密谋策划着一场亦十分可怕的阴谋。
所以，在凝聚了他与她的许多心血的，透着莹莹火光的魅惑紫刃被念洛取出的时候，她没有半分的欣喜，整个魂灵中，皆是恐惧，下意识地抓紧了流枫的肩膀。
他是那注定的执剑人。她也不懂为何，但似乎这把剑，从一开始就是为他而生的，一旦它淬火完成，依旧还是要他将其挥向苍穹。
他第一次握起这把剑的时候，成为了残废；
他第二次握起这把剑的时候，失去了心智；
之后便是数不清重复了多少的第三次。
结局无一例外，是肉身消弭，魂飞魄散。纵使认为是因它为残剑才会造成如此不可逆转之伤，但完成后究竟会走向怎样的结果，更没有谁知道，没有谁看到过，只能单纯地凭借揣度和想象。
在念洛将它浸泡在由于融入了剧毒已成了碧绿色的血池之中，池水渐渐清澈，它的紫意更深，火也一点点地从剑身脱去的时候，她更是浑身都泛冷。
连它在现在世间发出的那种刺眼的光芒，都不想再去注意。
那只会加深她心底里的恐惧。
“小若，你可以释放开凝滞了。”这不愿意听到的话，还是从云锦的口中吐露了出来。
“流枫……他……不会有事的对么？”她迟迟不愿意摇响手腕的铃铛。
“不知道。”云锦诚实地回答：“你必须要做好觉悟。”
他却只是迷蒙空洞地看她。仿佛不知道周遭发生的一切，怎样都无所谓。她咬了咬牙，低低地道：“何其残忍的人啊，自己万事不知，还是把痛留给我一个人了。”
她不知道，他实际是清醒的。在听到她的话语，心痛如绞，却不敢表现出神智，怕自己会动摇。
唯有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想不起，才不会感到畏惧，才能再度硬下心肠，把她摒弃在世界之外，不用给她任何自己也不知能否兑现的誓言。
银铃脆响，她痛苦闭上了眼睛，将轻浅的一吻印在了他的额头上。
“我会穿着嫁衣，站在我用晚霞染红的花田等着你来。”
遥远的一句呢喃，透出了他们间的多少辛酸。
化开了的时间。
帝沙将梦烟的魂灵石捏得粉碎，美丽的容貌已然不见，像是个线编织出的人，浑身皆被密密麻麻的纹路布满。
在黑漆漆的线中，透过那一抹雪白能看出她是在笑的。
她笑起来一向优雅美丽，可此刻那模样看起来令人有些泛着恶心。
但连存在和意识都被抹去的她，哪里会顾及到自己的容貌。
墨色的眸子中，闪现出的是剑刃对于人命，野兽对于鲜血的渴望，充满了寒气的声音：“我要将你们——全都杀光——用以祭剑——这是我收到的命令——”
她的手只轻轻地一勾，那些刚被冻结，才恢复意识的人被锋利的丝线生生切断，血色汇集成了河流，流淌在雁音城的每个角落。
“小灵，你在发什么疯啊！”
幽朔想喊，根本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
他无论是动作还是言语，已被隐匿了身形的阿柔与念洛封住。
“念洛大哥，阿柔姐，你们两个在作甚么！放手啊！”
他的双眼都要瞪出眼眶，可惜他们并非冥族，他在心中吼得再大声，他们也不会有半点的反应。
云锦与司姻凌厉的剑风朝梦烟袭来。
梦烟只是轻轻弹了弹手指，已将他们的剑招拨了回去。在念着稳身的口诀的境况下，依旧被吹了几丈远，摔倒在地。
他们的修为不浅，在梦烟眼前也不堪一击。
“哈哈，知道了么？这就是我冥族最强的兵器的力量，你们没有方法可以破解阻挡。”冥王的声音在地界的每个角落回荡。
“小若，快……”云锦咳嗽出一口鲜血来，眼睛却急迫地盯在流枫身上。
“事到如今，胜负已定。你们却还是想倚靠着他么？”帝沙疯狂地笑着：“他原本只是个妖魔野种，现在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我实在不知道你们的脑袋里装了些什么，才会在现在仍旧把寄托希望于他。好，我要亲眼看看，你们视作最重要的棋子被毁掉时，你们的绝望地丑态是多么的可笑。”
微一旋身，他已漂浮在了半空中。
“烟儿，毁了他，再在他的身体中植入‘线’。”帝沙用不容分辩的口吻命令道。
“是，外公。”梦烟用嘶哑狂暴的嗓音应道，唤出了她的灵夜琴。轻拨琴弦，音韵定住了所有人的身形，万千缕银针朝流枫的方向飞去。
碧绿色的身影横在了流枫的身前。
离若轻回眸，语声温柔：“流枫，不管你能否听得懂，我也要说。如果可以，要逆了这天，这地，才不亏欠我真心。”
语声温柔。
不惜重伤的挣脱束缚，也要挡在他的身前，替他承受那份伤害。
这与那日的场景何其相似。
原本该是他人生中最痛的伤，却在她临消散时生生从思绪中离却的那情境。
梦烟也在注视着这似曾相识。
他再不是没有反抗能力，甚至动一下都彻骨疼痛的那个他；而冷血无情的她一度视作笑话的往昔，现在再看来却觉竟是如此可堪钦羡。
在这些银针即将穿透离若的身体，两人的手指同时动了动。
一阵风吹起，这些银针半路便变了方向。
帝沙的心中一惊，想起了他所忽略的重要之事。
在魂灵石裂开时，她便不再是真正的生命。
从活着的灵魂变成冰冷的物件。物件是不可能听懂使用者的意思，她却清晰地回应起他的命令来。
可是现在才意识到，已经晚了。
他的动作已被从梦烟指尖的丝线紧紧缠住，躲闪不及，银针穿过他的身体，他从空中坠落了下来。
“烟儿……连……你……也背叛了我么？”在梦烟身上的那些幻影随风散去，他的眼中也流露出对于彻底的死亡的畏惧。
“什么叫做‘也’？除了我外，冥族还有谁敢忤逆您呢？”梦烟妖娆地笑道：“如果您的‘也’指的是心木大人，很不幸，他是个难得的忠心人，却被您的不信任毁了。嘛，不过也没什么。我在忘川边也常听到，地界的忠臣良将大多死于自己的信仰上。想不到把这点移到自认通透的冥族身上，倒也十分好用。”
帝沙一愣，赞许地道：“好好好，烟儿，想不到你的成长倒快。连我都糊弄过去，这等心计谋划，也是你的本事了，当真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谢谢外公的夸奖，不过我为了迷惑您，躲避您的监视，究竟费了多少努力，且我还靠着散羽帮忙。到底还是您比较厉害，只是胜利在望，于是便放松了警惕而已。”梦烟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