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就先告辞了。想来他还得一阵子才能痊愈,说实话,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也想一直在他身边照看着。奈何我自己也有许多事要忙,但只要一得了空就会来的。所以我不在时,就要烦劳你按着我说的按时给他服药疗伤了。”梅红的纤瘦影子从一座虽然甚大装饰却极简朴的小屋子中走出来,另个一袭深碧色长身玉立的青年追着她的身影就出了来。充满感激地向她弓腰行礼。
“宁儿姑娘,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改说什么好了……谢谢,真是太谢谢你了。”
她摇了摇头温声道:“不谢,原是我应该的。”
“哪有那么多应该的事情。”他有些愤懑地道:“要我说,我还觉得应该是那个薄情寡义,拥着天界军师盛名却和个睁眼瞎子似的家伙,应该对我大哥好一些呢——毕竟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可你看,她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就连个影子都不见。要没有宁儿姑娘,只怕我大哥都……哎……为什么大哥不早点碰到你呢……”
“只是个人的运命,和早晚大概也没大关系吧。”宁儿哀伤地苦笑了一声,顿了顿道:“对了,有句话我不得不嘱咐你一句——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没我的话,断不能和第三个人再提起。”
他一怔:“这是何道理?难道和其他的弟兄们提也不行吗?”
“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知恩必报的。”
他皱了皱眉:“你是说……”
宁儿意味深长地道:“家贼内鬼,最难防啊……我也没想到他都回了木羽居,却会被人拖出来这样凌虐,奄奄一息。所以嘴巴严点,要走漏了什么出了岔子,我可不能保证下次还来不来得及及时救他。”
“是,宁儿姑娘,我知道了。”
有声痛苦的呻吟从屋子中传出来,低低地自语道:“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你说会一直护着我的……”他有些尴尬,宁儿却微笑着道:“你看你,就顾着和我在这里闲话,把个病人扔在屋子。别闲聊了,快回去吧。”
他点了点头,又千恩万谢了一番,方才走了回去。宁儿走出了几步,长长哀叹了一声,从脸上撕下一张皮,把披散至腰间的长发拽了下去。露出了齐肩的短发与哀凉的眼神。
正对上了一道冷冷的目光。这冷漠之人身后站着的少女,恰是她刚刚所用的容貌。
她欣喜地笑道:“蝶翼,你来了?凝灵终于完成了?”
蝶翼漠然地点头,却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声音有几分恼意喝道:“姐姐,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了?何必借宁儿的模样,就直接用你自己原来的样子能怎的?”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不是怕有不必要的麻烦么……”
“嘁……可你这分明是越弄越麻烦。”她一把拽过宁儿来:“不过我已经和她说了,要是她敢自己冒名顶替,我就立刻打断她的腿,你看她吓那小样子,谅她也不敢了。”
看到宁儿确实吓得哆哆嗦嗦的小样子,她柔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我还不知道你?你是不是打着断了后路,把他拱手让人的算盘?想都不要想!”
她的眉毛一跳,蝶翼冷笑着继续道:“我告诉你,即使你再怎么折腾,我也不可能让任何人从你身边抢走他的。”
“他根本不是……谈什么抢……”
“我说是就是!姐姐,我和你这么多年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呀,到底想要发疯自虐到什么时候?我看那莫名奇妙的天机阁的天命,就快要了你的命了。”她跺了跺脚:“刚才吓唬那道貌岸然伪君子的好心情,一看到你,全给我糟蹋光了。”
“你去吓唬仙君了?”
“嗯,拿姐夫,呃……心木大人的尸体吓的。”她的眉宇间有些得意,却也立刻低下了头——宁儿暗笑,之前那么神气,原来还是怕姐姐会骂呀。
“做得好。”
她非但没有骂她,反而反常地抿嘴一笑。
“姐姐?你怎么……”蝶翼错愕地看着她。
“多亏你的调皮提醒了我,‘姻缘簿’你已经拿来了对吧?你就接着那思路,这样做下去……”
蝶翼点点头,也露出了会心地笑意。
“姐姐,我们去做这事,你自己呢?”
“我回剑阁,他们盯我盯得太紧了。”
蝶翼的笑容又不见了,嘟起了嘴巴:“真想直接给你和他绑在一起,让你断了这瞎折腾的机会。”
她装作没听见,兀自向剑阁去了。
蝶翼“哼”了一声:“走走!宁儿,去找那些讨厌鬼去!和她操不完的心,快被气死了。”
苍默意识却半清醒,觉来到了一片幽深的密林。
究竟是何处,他没有闲暇去思考。只不断地跑着,就像是那日耗费了全身法力在芳梅林黄泉路的心木那般,而心木也像是当时的自己,慢悠悠却总不离半寸的跟在他的身后。冷冷淡淡却略有些傲然的声音不断在他的耳畔萦绕。
“苍默——仙君——等等我——你不要跑啊——不是常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么?那你赠给了我那许多‘好处’,我还没好好偿还怎么成——苍默——你别跑啊——我要请你喝水呐——”
苍默吓得冷汗直流,嘶哑地道:“心木,你别缠着我。我——我并不是有意要害你的。我想利用散羽先扶持玺颜那老东西上位,所以不管那姻缘簿上散羽与谁的名字相对,我都打算把它改成夜凉音的。谁让你那么倒霉,偏巧是那个被划掉的。要不是怎么折磨你,却总是阴魂不散的,我怎么会想要了你的命——”
心木走走停停,让他的视线中始终有自己存在,略带着冷峻的笑阴阳怪气地道:“哎呦喂,我说仙君。你要是真觉着我碍事,给个痛快点的死法就不成吗?为何让我被她误会,白遭那许多罪。你这做法,已经根本不仅仅算是想拔去眼中钉肉中刺,而完全是你令人作呕的扭曲在作怪了吧。我这么多年,还真鲜看到你这样的疯子、怪物,这做法都令人新奇,竟让被妖魔息侵袭的我有了种想在谁身上尝试尝试的冲动……”
“你……你别……你千万别……这局面又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墨夜,阿痕还有那几十个冥族都有份,你要想试试大可以去寻他们啊……何必……”
心木冷冷地笑道:“你怎知我就不去找他们呐?但我就看你最顺眼嘛。当然先寻着你的身影来咯。苍默——苍默——不要再跑啦——”
苍默见甩不脱他,咬了咬牙,忽然四肢着地,长鸣一声,化作了一条夜狼。在这片深邃的凄迷之中疾驰。
不想心木也蓦的加快了速度,在他猛回头时,一把将他按倒在地。却并不急着动手,只是半跪在地上,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毛皮。
“我突然改变主意了——”心木阴恻恻地冷笑着:“如此白如初雪的狼,若叶被打得浑身青紫,鲜血淋漓的,太暴殄天物了。不如这样——皮剥下来,做个靠垫;我把你的尾巴剪断,成一只笔;再把肉盐渍了放到火上烤了吃掉——啧,听起来好极了——对不对——”
苍默不由悚然,连一身的细软的毛都如针一般竖立起来。他想变回人形,却似乎被心木封住,只得维系在这狼之形态,他凄厉地喝道:“拿开你的手,不要碰我的毛皮!”
“我偏偏要碰,你能奈我何?”心木边说,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似乎想要把它碾碎。
苍默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在心木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听得一声惨呼,可却
不是低沉冷峻的男音,而是个清冷的女声。
他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月无痕轻轻抚摸疗愈雪白的手上,被他咬出来的一行深深的血红色的牙印,面有愠色地瞪着他。
“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咬人,难道你不但是只狼,还是只饿狼?”
苍默张口微弱地“嗷嗷”叫了两声,立刻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忙甩了甩头,方才复了往昔那白衣翩跹的仙君之姿。
“阿痕,你……你怎么又这样快赶过来了?不是拿水镜碎片始终盯我吧?”
“我可不像你,是个外来借着‘察看’名实际是来玩的大闲人,就算能把忘川的责任推一时,推不了一世。”她朝墨夜努了努嘴:“是他找我来的。”
墨夜阴险,但某种程度也算是一根筋。苍默就那样——在他眼中根本是自己吓唬自己的昏过去以后,他虽憋着些不能直说的恼怒与无奈,第一念头却是如何好好利用每一个情形,每一次次机会。
按着他设想好的,如果想要铸造活兵刃,月无痕公主和苍默的结合许是不可缺少的。或许苍默做为当局者,看不出什么,但在墨夜这个并不愚笨甚至由于偏执在某些方面反而格外敏感的人却能察觉出月无痕对苍默的过度关心已露出了端倪。这昏迷或许又是多出来的一次机会能让二人相处,所以他选择了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告诉月无痕。
墨夜到时,当时月无痕自己的神情也有些许的涣散,但在听他说完后,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跟他一起去见苍默。在看着月无痕公主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在昏迷中毫无预兆失控化作狼形的苍默,眼神中有些许的茫然迷蒙,他的嘴角露出些许令人难懂的笑意。仿佛看到了那令他夜不能寐的神兵利器正在一点点向他身边靠拢,从遥远难以看见的地方变得触手可及。
自己所认定的王,也离那炫目的王座越发得近。可原本昏睡得乖巧平静地苍默表情倏然残暴无比,狠狠地咬住了月无痕的手。这一下始料未及,月无痕完全未来得及躲,墨夜也呆愣愣的,有些搞不清状况。
直到月无痕言毕,苍默的目光转向他,他方才有些回过神来,恭敬地行礼,轻轻点头,心中低低道:“王既是想娶月无痕公主回去,多些单独相处,不管真的假的让她露出点担心,总是好的。”
苍默有些泛白的脸上强挤出一抹雅致的笑:“你思虑的倒很周全。”
“毕竟您是我的王,处处为您打算原是我的本分。”他的心音到此而止,以卑微姿态不无尊敬地出声言说道:“不过属下也有点好奇,您在梦里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咬公主殿下的?”
月无痕道:“就是呢,简直疼死了。治了半天还是有痕迹。你要是不把原因解释清,小心我把你的牙一颗颗掰下去。”
苍默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你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就不只是脸上挂彩就能了事。
我还要把你的牙一颗颗掰下去,串成项链戴在脖子上,看你个卑贱的妖还敢不敢跑到我这里来胡言乱语了。
难道在她们那样位置娇生惯养的女子,全都是一样的不讲理吗?
想到要登上无上的权利,还必须得要利用这个女人——甚至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娶她,他心中忽地难以解释的不舒服。
他低头:“我原不是想咬你的。只不过把你当成了梦里的心木,他以复仇讨债的名一直追着我不放,还说要把我的皮剥下去,肉烤了吃,我一着急就……”
心里的伤疤无意中被揭开的刹那,与在心头交织的恐惧,竟让他的声音不自觉弱了下去,墨夜不禁皱了皱眉。
“王,心木活着的时候,您把他当溺水的小虫子般碾都未见畏惧。他死得彻彻底底,尸体现在还在观镜居凄凉躺着,您倒……一连串的反常?”他的调子里含着淡淡的失望,却无太多的不耐烦,心音则默默添了一句:“至于月无痕公主的姿态如何,您就更不必心生出任何畏惧。反正您们本意不过是相互利用,她又是那个模样,如果您真对她动了情,不过徒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痛苦而已。您这种要成大事业的人,难道还不如石胚——忆不起过往教训,学不来吃钎长齿了?”
墨夜见苍默拧着眉心,神情哀凉,不由有些窃喜。
如果说苍默若想成王,需要玩弄手段,利用感情来达成目的,需要依靠忠犬与兵器来保他平安。那他也必须清楚,一个人做为王,他自己本身也将成为一个不再是生灵的生灵。
所谓王权民生,便是一灵在上,众多的生命将自己的生计,存亡,希望,梦想都牵系在这一灵魂上,在受着无数双眼睛仰望感受俯瞰众生的同时,也将要背负着难以想象的巨大的责任。
看似自由,却会被剥夺了一切的自由,成为一个符号般的存在。
将责任完全抛弃,将会换来生灵涂炭;如果决心扛起,那扛起的,将会是亿亿万万的幸福的重担。
无论他放纵或严苛,做得是好是坏,都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无论是感情,欲望,也都不再是寻常。
人界人皇尚且如此。
何况他还是想要成为整个三界的王。
还是要替他完成这三界最完美的兵器的王。
多余的感情是完全不需要的,越冷血无情,越是他想要看到的,越是他不悔抉择的。
所以,他明知道月无痕的略动的心思,却也刻意将苍默引向旁处。他那颗自卑且容易受伤的心,很容易就会轻信他的话,将起初他有些担心的内心的那一点悸动抹得干干净净。
如果一个人爱自己的妻子,就会爱他们的孩子;一个人爱自己的夫君,就愿意无条件地去帮助他做任何事。
如果他对她没有那样深刻的感情,且能让月无痕公主也和心木一样彻底坠入无边情网情劫,以有情对无情,就很容易对自己的眷恋言听计从。到时让他们把那将来可能会的有幼小生命贡献出来改造,也就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了。
墨夜正在面露淡淡笑容胡思乱想着,却听月无痕诧异道:“你也见到心木了么?”
苍默想起了忽然立起的心木的尸身幽幽的那句“除了你和月无痕公主以外,是不会有人看到我的……”惊愕道:“难道你……”
月无痕点了点头道:“我不过是坐着抚琴,明明没有脚步声,却忽站在身后凄厉一声公主,我回头,见他披头散发的,明明灭灭能一眼看出是个魂魄,我问他话他也不应,只手里不停地翻着个奇怪的红卷簿。那眼神甚是幽怨,还不停摇头叹气。说什么成了荒魂以后,虽然偷这些东西容易得多,也再改不回去了。不然真想也在上面随意添两笔,了了那份遗恨。他变了荒魂,我也听不到什么心音,正在思忖,墨夜就来找我了。”
她顿了顿,望着苍默道:“什么意思?”
苍默和墨夜对视了一眼,均意识到那红色的卷簿究竟是什么。
墨夜泛起了莫名喜悦,要是真能在神鬼不知时把它拿到手,现在最困扰他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苍默也想着,如果自己再这样下去,若真不经意装不下去流露出对月无痕越来越深的反感,恐怕会对未来不利,不如借助于其他神秘的力量推动着发展,当利用价值榨干后,想舍弃随时再涂掉便罢。
“姐姐这招,果然算是高明。”宁儿将幻术收拢了感叹。
蝶翼冷笑道:“高明吗?或许对别人的确是高明,可是连自己也圈进去救不是那么舒服的事情了。如果她不是那么早就看穿,现在何苦受这样煎熬。要是我,我宁愿不用这法子,白白苦自己。”她抚着心口道:“若她和他现在就静止此刻,再不去管那些琐事多好,真的和她装出来的那般逍遥闲散多好。”
未待神情黯然的宁儿言语,蝶翼自己先露出一抹甜笑:“看看,那个墨夜出来了,正好是让他上钩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