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木终于醒过来了,但他却的的确确如自己所料,完全变了,变得一点都不像他了。
换了衣装,浑身熏香自不用说,中了邪一般,言行举止变得疯癫奇怪,还时常无端倒地不起,大口吐黑血。
冥王看他模样,也实在不忍心再让他拖着病体强来冥宫,便给了他闲适的特权。
三点一线,了无生趣的在无所事事时突然迷上了在冥界闲逛,尽管幽暗深邃的幽冥并无太多繁华可言,但他在冥界活了千百年,却一次也没有纵览过冥界风光,便是这样单一空虚的景色,他竟也在闲庭信步间,欣赏得十分开心。
谦恭谨慎,未吃过药以前也始终严肃冰冷的脸孔反倒带上了一抹褪不去的灿如春风的甜甜笑意。
起初冥族即使与这个折扇轻摇,闲庭信步的翠衫公子擦肩而过时,觉得眼熟却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直到一个好心的冥族高声提醒他:“小子,不好好地司管自己职务,东游西荡,被我们看到了倒无所谓,这要是让心木大人看到了,定是要好好罚你的,快活去把自己的活计做好吧。”
“谢谢您的提醒了。”他轻轻地欠了欠身,嘴角勾起:“可心木应该是不会罚我的,因为在下自己就是心木。”
当他们刚摇着头要劝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不要随意拿心木大人的身份开玩笑时,芳梅折扇拂起额前散落的发丝,他的形容在冥界的冷光的照耀中显形,不由得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眼前这看起来全然没有半点稳重之色的粉面小生似的家伙,竟确确实实就是他们看到笑模样也难的——军师,心木大人。
目光聚拢在他的身上,他却仿佛没有看到那其中蕴含的惊疑不定,和婉地向每一个看向他的身影优雅地笑,又再一次踏着细碎——而不是冷静沉稳的小步子在这漆黑冰冷的一方角落漫无目的地穿行。
他们很想笑,却根本不敢笑,生怕他是在试探些什么。
尽管也有人说他那模样全没有想的那样复杂,不过是为了吸引散羽的注意罢了,但为了谨慎,他们还是不敢大将这件事当作笑料四处讲。
心木的弟兄们为他这模样直发愁,但又没有谁愿意去提醒他莫要游乐太过,扫了他的好兴致——上次笑颜常驻,还是传闻他有了中意女子时,阴郁的面容划开一缕艳阳色,之后却是更深的阴霾,再没有散去过。好容易调正了心态,又有谁忍心把他从轻松闲适中生生拖出来?
嘉晨,阶位过低,工作又辛苦,心中惦记着心木却也不能时常去看,也未能在第一时间得到他醒来的消息。他一如既往地擦拭着黄泉路的脏污,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浓重的梅香传到他的嗅觉中。
抬首,碧衫,折扇。嘉晨揉了揉眼睛,神情不同,但那面容却是他无法忘却。
他跃起,泪水夺眶,激动地一把抓住了心木的肩膀:“大哥,你总算是醒了……什么时候醒的,也不来找我……我真是担心得不得了……”
心木怔了怔,嫌恶地看着他搭在肩膀上的手:“谁是你大哥?”
他说话的声音令嘉晨直打颤。
他言语一向微冷,却含着浅浅的暖,此时却变了全然不同的冷酷。
铁青着脸色,冷漠得完全不近人情。
嘉晨凑近前去,声音颤抖着:“大哥,原来你没事?”
“大哥,你又来这套。”嘉晨没有注意到他声调的改变与嫌恶的眼,眼角的泪还没有擦干,听他音声无碍,松了一口气,破涕而笑道:“说真心话,我之前以为要和您永别了,想不到还能再见到您……太好了……太好了……”
心木睨视着他,双眼迷蒙,嘉晨的话,竟似一句也没听懂。
良久,把他搭在肩膀上的手拽了下来,把他狠狠地推了出去。
他用的力气,实在是很大。
嘉晨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一个拭殿阶的四阶冥族,也好意思管我叫大哥。”心木向前一步,听得“啪嗒”一声,他地下头去,看到自己踩在了未干的水渍上,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冷地笑:“你把它擦干净,我饶你一命,不然就叛你个以下犯上——我有这权利,捏死你不比捏死个蚂蚁费力。”
嘉晨的欣慰立时被这冷若冰霜的口吻扫的干干净净。他站起身来,声音仍颤抖着,却不再是兴奋,而是犹疑:“你没事吧大哥?”
“没事没事!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能有什么事?”心木不耐烦地道:“懒懒散散做事不利落算了,长了个贱舌头,赶着不让赶着叫。依我看,你也别擦了,干脆拿舌头把这地舔干净算了。”
任谁都能看得出,心木这样子,绝不是没事。
他处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冷漠严肃却并从来不骄傲,从不以位阶高低定夺对他人的态度。冥王说错了话,他也会板着脸大庭广众没有一丝笑模样;最低位的冥族无缘无故被欺负,他也会去帮忙理论,给他一个公道。
嘉晨便是在被一个二阶冥族辱骂的时候,第一次接近了心木。他将嘉晨扶起拍去他身上的灰尘,冷冷一笑,按着规矩将那不可一世的二阶冥族降了阶,罚他做着比嘉晨更苦更累的活,却温柔地收了嘉晨做小弟。
嘉晨对他的那种姿态的憧憬,绝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从那时他就一直追随着他的脚步,模仿他的样子。最后直到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气都和心木一样,心境思想也被他所影响。
岁月流逝,即使人们不知道他也是心木的弟兄之一,也不再敢轻易折辱他——即便是跪在地上,抹去一丝痕迹,他也能露出骄傲的神态,仿佛他膝下的土地,是高高的阶梯,让他平等地与每个人站在一起。
但告诉了他世间原无高低贵贱一说的心木大哥,却用着那日二阶冥族的口吻下达同样过分的命令。
正像他自己所说,他已不再是他。
“我……”嘉晨本想一口回绝,现在他已有了那样的胆识和勇气:即便是帝沙的话,只要不合理,都可以果断拒绝——冥族的规矩明明白白地写着。
可说话的偏偏是他的心木大哥,即使没有任何的规条束缚,也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心木大哥。
嘉晨盯着那双毫无感情的眸子,缓缓地,要俯下身。
心木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这还像个样子……”
一直奉命尾随着心木松川看不下去,一把将嘉晨扯起来:“大哥,你怎能无端下如此无理的令,说这般令人嫌恶的话?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呦,松川老弟,是你啊。怎么,你是不是仗着位阶高,当我管得了他,却管不了你?”心木皮笑肉不笑地道:“可你不想想,是谁一路提拔你到现在的位置的?没有我赏识,你现在也和他差不了多少。不知道好好感恩,却来帮别人和我顶嘴,你这是哪来的狼崽子?要不要我也定你两桩罪,剥了你的职位,看你还嚣张不?”
“大哥,你……”松川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心却在隐隐作痛。
嘉晨摇了摇头:“算了,以前别人都呼喝得动我,大哥开口一次,我又有什么理由说‘不’?”
“这样无理取闹的人,根本不再是大哥,难道你看不出……?大哥之前不是说,他醒来后就会变了样子,他的话听与不听,全任由我们自己来判断吗?”
嘉晨苦笑了一声,将松川抓住他衣领的手拨到一边,仍是毫不犹豫直直地跪下去:“这就是我的判断。”
他趴在心木的脚下,伸出舌头舔流淌的水。
他过去常常被欺负,所以在一口口舔着污水的时候也并没有觉得十分难忍受。
此刻,安静得可怕。
无言的悲伤与凄凉蔓延在每一处的角落。
青石地面上的水痕一点也看不见了,嘉晨轻轻擦了擦嘴角,抬首朝心木若无其事地笑着:“心木大……大……大哥,您可觉得干净了?”
心木定定地望着他那双明亮有神的眼,没有作声。
“是不是还不行?”嘉晨笑了笑:“我这舌头果然还是及不上沾水的抹布啊,看来还得再重舔几次才能让您满意呀。”
他埋下头,刚重新伸出舌头来,一滴眼泪从心木的眼中流了下来,落在了嘉晨眼前刚舔舐干净的地面。
嘉晨起初以为是他在为难自己,毫不在意地将刚坠落的清露吸如口,咸咸涩涩的在口中扩开,他忽地抬起头来,望见眼神茫然无措却不自禁漫溢露水的心木。
“大哥,你……哭了……?”
“你别再叫我大哥了……我……”
“您是不是想要割了我舌头?那我也不怕。割了我的舌头,我就在心里叫您大哥;把我的心挖出来,我的魂儿也还要叫您大哥。”嘉晨张开嘴巴,一副请君自便的样子。
心木一动也没有动,呆呆地盯着他,盯着沉默不语,显然看不惯他现在的所为,却谁也不曾露出苛责眼神的兄弟。
“是不是不愿意动手?我就知道,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大哥还是大哥,面冷心热,由不得我们这些弟兄受屈。”嘉晨重新将脸贴回地面:“像这种事情最多我不过‘重操旧业’,还要感谢大哥让我追忆追忆过往的体贴呢。”
“我真是无能……不配有你们这群好兄弟……”心木自语道,触了电似的哆嗦,忽然发疯般,俯下身抓住了嘉晨的双肩:“嘉晨,你起来,你快起来!不要做这样的事情,太难看了。”
这声音竟变回了以往。
但没有人感到高兴,因为他的声音复了往昔,表情却像是脸被两种不同的力量撕扯向两边般狰狞。
跪着的嘉晨未反应过来,已被心木提将起来。心木那张略有些可怖的脸上沾满了眼泪:“傻孩子,你难道看不出那不是我?完全是个长着我的样子的恶魔?你为什么要被那张脸孔蒙蔽了,乖乖听他的话呢?”
“可是,我的眼睛,兄弟们的眼睛也不瞎——明明就还是您,只是口吻不同了而已。”
“用眼睛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的。感受一个人是要用心,而不是用眼睛。”心木扭曲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不过还是谢谢你,嘉晨,多亏了你,生生把我的神智拽回来一部分……但……也很难保持久长……你记着……感觉不对的话,千万不要……不要……”
他猛地,又倒了下去。
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踌躇痉挛,浑身上下都受着无比痛苦的折磨。
脸上,颈上,手上,凡是露出来的皮肤,都出现了一道道的黑烟,在脉络中流窜,却找不到出口,只能疯狂地撞击着他的五脏六腑。
“啊——啊——啊!”心木惨叫着吐出黑血,凄厉地大吼:“我不要输——我的意志,心智,怎么会输给这种东西——啊!啊!”
“大哥,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嘉晨摇晃着他,但心木却早已人事不省,呜咽着,嘶吼着。
“我不要变成这样……杀了我……谁都行,快杀了我……我不要这样活着……啊——啊!”
缘落也一个箭步冲出去,淇水在他们看不到他的脸时,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
只听地“哈哈哈”一声,淇水忙敛了表情,惊得一身冷汗。
难道我竟得意忘形笑出了声?
但他们却并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一个与他相反的方向。
一个赤膊跪在地上,皮肤黝黑的冥族,正在大笑着。
正是当年被心木贬黜了的冥族,河隐。
缘落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笑?”
“不可一世的心木,竟也会落得这副样子,像一只在泥水中打滚的野狗,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哈哈哈——”他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这一回,再想起他带给我的耻辱,我竟也不那么难受了。”
他忽然拼了命地冲上去,似是想要把心木的身体夺到手中来。淇水的眼珠轻轻一转,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心木竟在缘落嘉晨和松川的保护之下还是被他夺了过去,且三人无论如何努力,也靠不到心木的身边。
他并不去思考为何在三个法力皆不算弱的冥族手中能夺过他来,看着浑身抖瑟没有一点反抗之力的心木,当年为了个卑贱的四阶冥,却狠狠地收拾了他一段,将他的大好前程全毁了的仇恨涌上来,他将法力聚拢在手上,“噼噼啪啪”地扇了他数个耳光。
心木动也动不了,只能无力地颤抖,低低地呻吟。
河隐心下十分畅快,“我可忘不了你那副恶狠狠的样子,可恨能力不敌,想不到现在却也有软绵绵的任我打……”
素日里态度太严谨,兄弟不少,结下的你的仇家倒也不少嘛,要是他们知道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都痛打你一顿,以你现在的身体都未必承受得住,至少也要个浑身淤青。
淇水忖度着,但想着这恶作剧也差不多了,大喝一声:“大胆狂徒!竟敢损害军师!”飞身掠过,将心木抛还给缘落,一脚将河隐踹倒在地,匕首对着他的心窝狠狠一戳,河隐便散去了身形。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他站起身来,将匕首上的血渍擦干净:“哼,就这等小无赖也敢给鼻子上脸,真是……”
他们竟已看呆了,一声发不出——淇水性子温婉,很少出手,这一动手之下,气势竟也这般骇人。
清脆的掌声并上笑声萦绕。
七夜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称赞道:“阿淇哥的身手果然还是一如既往,令人叹服。”
那双清澈的眸子之中竟真的填满了“敬佩”,淇水露出了一丝自得,七夜的黑瞳轻转了转,半跪在心木身边,忧虑地道:“心木大人还没好彻底?”
松川苦笑着指指他长长的碧衫,身畔滚落的折扇:“你看大哥这哪有好了的样子?不但身体不行了——”他点点自己的头:“这里还出了点问题。”
心木睁开那双雾蒙蒙的双眼,忽然一把攥住了七夜的手:“散羽……散羽……你看我这身衣服好看吗?”
七夜感到手心似乎有个什么圆圆的东西硌得慌,便没有抽出来,而是反手紧紧握住,柔声道:“好看……”
“你也觉得……很好看吧……可竟有人说我一点点不像心木了,真是笑话……我就是换了身衣服而已……内在起码还在……有的衣服虽没换,人却早换了,却偏偏许多家伙看不出……看不出来……”
七夜一怔,心木继续低喘道:“不过你是女孩子,直接去剥人家衣服实在太不好看,也未必撕扯的过,不如先……先下点强力迷药,没有力气的时候,再……再让他任你宰割……”他忽然迷离地笑道:“但散羽,你要是念着我的话,用不着你下药你也可以随便动手动脚,你说一句就成……成了……”
他的手缓缓抽出来,却将那圆圆的硌手的玩意留在了她的掌心,将手指按在扣子上,竟似是要解开衣衫。
“大哥……您醒醒……眼前的是七夜大人,不是散羽……再说就真是散羽,您也不能脱衣服啊……”缘落按住他的手,尴尬地对七夜道:“您也看到了,大哥现在这个样子,神智不大清,人也认错,说那些胡话,七夜大人您可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呢?难得看到心木大人说得这样直白,我真有点可惜,现在在这的要真是散羽姐姐就好了。”七夜悄然将它收好,轻声笑笑:“不过你们还是快让他回木羽居吧,如果不是对我而是对其他女冥族胡言乱语的话,传出去可好听了。”
三人苦笑一声,抬着软绵绵傻笑着的心木,淇水凑上前去:“我也来帮忙吧!”
“阿淇哥,你和心木大人的关系又不那么好,还是甭凑那个热闹了罢。”七夜妩媚地贴在淇水身上:“你都好久没和我单独说过话了,我不言语,你就也不来陪我了?”
她水汪汪的眼可怜巴巴朝他们看去,轻轻地挥了挥手,嗔怪似的道:“还不快走啊。”
“嗯嗯嗯……”他们要退下时,心木忽然高喊了一声:“散羽,我知道你的情,可别当我的面和夜凉音粘腻太过分了……我明明特意为你打扮……别看我现在可能打不过他了。若我偷偷用手中的那个剧毒让他吃了,待到他全身麻木时悄悄捅死他还是能做到的。那样你就只能看着我,只能和我在一起了,哈哈哈……”
“行了大哥,你快闭嘴吧,别说了……太丢人了……”
“嗯嗯?丢人嘛?你觉得丢人嘛。和那种抢人家的卑鄙小人还讲什么礼仪道德啊,只要能对付他就行了嘛……再说冒牌货不死,正主儿怎么出来嘛……”
他们实在是无法让心木闭嘴,只得以最快速度消失在了七夜和淇水的视线。
七夜咬了咬唇,伏在淇水的胸口,哀叹着道:“心木大人的样子……真是……看来好不了了呢。”
“嗯,好不了了呢……”淇水没有躲开,喃喃,憋着笑的样子,旁人看不出,七夜却一眼就看了出来。
淇水的每个表情,都瞒不过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