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渊见是苍默，时常带着最标准笑容的面庞上浮现一抹由衷的喜悦。
“苍默兄，好久不见了。”
戚渊与苍默相对行礼时，自然一眼就瞥见了站在一边用爱怜眼神望向苍默的月无痕，他迟疑片刻，指着她道：“敢问这位是——”
“在下是冥界的公主，忘川守护者月无痕，见过戚渊大人。”她嫣然抢先答道，挽住了方才为了行礼而松开手的苍默的手臂，梨涡在腮边浮现。
戚渊的眼睛在他们二人的身上来回扫着——同样的白衫如月，相似的安静气息。纵然他对这两人在一起的事实有些诧异，但却也在心中承认，他们实在是很相配。对于他事，他倒也不想追问，只略带调侃地笑道：“真是恭喜苍默兄了，到冥界一行，收获不小呦。”
“的确收获不小。”一向深沉的，不喜欢把自己个人事情摆出来说的苍默如此回答，月无痕的脸上绽出了一个掩不了的幸福的笑容，更紧地攥住了他那匀称温暖的胳膊。冥王在一边不禁叹道：“这丫头这德行，到底成不了大器。给她铺陈的这条路，也算给她这毫无意义的人生添了些许价值吧。”
空没有搭话，甚至没有点头称是。
这对于她来说，早已知晓，早已习惯的——
做为冥王而将自己扭曲得不成形状的帝沙的阴狠冷酷，所有的一切，都要榨干最后价值的行为——
为了他的大义，为了他的理想，而完全割舍开自己，不重视自己的这种冰寒，让她奉为信条，不可撼动的规矩——
她从不曾怀疑犹豫的所有，只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她顿了半晌才道：“月无痕殿下毕竟是您的女儿，她降生在世，又是传承了您的骨血的人，您又何必非在她身上寻找什么价值……”
“愚蠢。”帝沙的语调冷冷的：“要是不为了在她身上寻找价值，我何苦让她降生，还为她背负着一大堆人的笑话与轻视。要半点价值都不曾创造出，实在枉费了我多年的心血，倒不如当初掐死在娘胎里，也省得你这有些变了节却别无选择的侍奉我的嫌我狠了。”
孩子对于绝对理智的人来说，就是一种负担。
她记得起满面笑容，只想沉浸在远离争端的桃花源的那人，为何会挨了一耳光，又是怎样从伶俐纯净的少女一点点变成心狠手辣的谋士的。
月无痕片刻的欢愉不过是自作多情——她敬重的，想要保护的消颓的父亲，在暗中默默监视着她的一切，将她推在了光下，照亮她在棋盘上的每一步步伐，并用极少有人能察觉到的手，把她一点点推动。
她所眷恋的男人，也许，还不如她的父亲。
苍默在戚渊的脸上露出一抹会意的坏笑时，满脸冷静与担忧地道：“若不是我来冥界一次，或许我还发现不了——散羽好像有问题。”
一切亦都在冥王的预料中。空的眼中快要喷出火来，差一点就冲出去和苍默拼命，掐断连结，让锁链整个崩断。冥王头也没回，只用手背敲在了她的肩上，蓝光幽幽，她立刻被这并不强大的力量弹开，她深吸了一口气，本能的，很冷静地让自己落地时不踢到石子，不发出太剧烈的响动，以免惊扰到了苍默三人。当双足踏在青石地上时，连尘埃都没有荡起一缕，帝沙递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空在欣喜时，也惊怖地发现——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影部的一切早已深深地镂刻在她的血液中，即便想要毁坏链条，她的使命感，她的忠诚，也会在无意识间阻止她这种“任性”的做法。
“其实你那谨慎的行为真是没必要——若是没个隐藏的，刚刚咱们说了那么许多话，即便苍默那小妖感知不到，痕儿也一定能察觉到了。”帝沙的手指在看不见的屏障上一弹，一抹浅浅的涟漪震荡起，他用半是讽刺半是悲悯地道：“但是你察觉到了吗？你刚才的行为已充分说明了——你早就没了自己。内心中的矛盾还远不足以战胜你早已化入血肉中的严苛训练。”
空承认。
日夜地拔刀，杀人，并被灌输绝对“正确”的思绪，除非帝沙亲自改变主意，亲口告诉她他不再执行那细化，否则片刻的犹豫与温暖，是根本无给予她背叛的信念与勇气的。
这究竟是对信念的坚定，还是懦弱？她无法辨别其中的区别。她在这一刹那才明了了，即便苍默站在她的眼前，她已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会露出温婉如春风的微笑，“帮他助他”——因为她的主人，她的王是这样命令的，并始终没有撤回，也丝毫没有撤回的意思。
比起散羽，戚渊一向更为信任，这在他之前没有代执之名却做着代执之事的大皇子，在他皱着眉头说出怀疑时，他不假思索地道：“仙君发现了什么？”
苍默抬头看了看剑阁，低声道：“既然你去了那里，总该知道凉音兄弟还活着的事情吧？”
戚渊想起散羽说正是苍默聚积了他的魂魄，便无顾忌地点了点头：“只是伤得很重，浑身伤疤，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问题就在这里——”苍默的声音压得更低，还四处望望，月无痕因为自己方才的自作多情有些尴尬和不悦，却依然能轻易理解他的心思，小声问道：“怕人偷听，要我织个屏障吗？”
“正有此意，阿痕实在是了解我。”苍默索性也不避嫌，礼貌地笑道：“那就麻烦阿痕了。”
月无痕手指一翻，华美惊人，将暗色的冥界照得犹如白昼般的屏障便将他们三人围拢了起来。
月无痕出于天性总是有些想要搏得他人注意的做法，以至于所有的技能都与她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清淡柔和完全不同，非要刺目绚眼才好。打在墙上的亮，映照在剑阁的门扉上，眼看连内部也快要渗透入这明晃晃的色彩。
空不屑地“呵”了一声，耸了耸肩——对于她的实力，她不可公开却极高的地位，是很看不起这位不懂事、不懂分担还自认为很了解父王的任性公主的。
“痕公主这脑子，这屏障织了倒还不如不织。”
她明明知道这一点，却开了冥瞳，眼看着光色渗入其中，毫无作为，还假装她还没有接到冥王的命令所以一动不动。
其实以她的阅历，只要是对任务有好处，她是可以自主行动的，此刻却如此伪装——实际是不想拦破坏羽看穿真相的机会。
冥王心中暗暗好笑，知道她不敢对自己发脾气，就只能用各种小心思小手段来进行无言地抵抗——并非抵抗他的命令，而是想抵抗这场虽说是天道，近乎是人为的天命。他没有责怪，只是打了个响指，生生将这份即将传入剑阁内的光芒抑制住。
苍默见屏障织好，这才放宽了心一般对戚渊道：“你可知，我救下凉音兄弟的时候，其实他的伤并没有那般重，而且我到冥界时，他早已经醒转过来了？”
“嗯？”戚渊的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怎么可能——刚才——”
“刚才你还看到他浑身伤疤，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为何我会说他醒来？”
苍默瞪大他那双可以随意改换情感，此时此刻若是盯着他的瞳，读出的便是无尽的苍凉与愤恨的神情，戚渊不禁有些动容地“嗯”了一声。
“实不相瞒，其实我一直有暗中在天冥往返，随时看凉音兄状况。可是这么来来回回的，有些不方便，要是被谁发现了，告到我父王那里，我自己倒是不怕惩罚，只怕救的凉音兄时耗的心力，就要白费了。所以我就想找个理由来冥界，这样不会显眼，照顾他也更方便些。”
戚渊颔首表示理解苍默的这份心思。苍默含情脉脉地看了月无痕一眼，接着道：“我本来想到的理由，是公开我和阿痕的事情。可是谁知我向父王说之前，凉音兄就醒了。我欣喜之下有了个别的主意——一言不发，一计不出的散羽，父王早就看她有点不顺眼了，要是给他献计让他把散羽撵到冥界，并且带上我一起便不会让他拔刺明显，他定会同意。果不其然，他答应下来——谁知——”
苍默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满脸的懊悔之意，雪白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竟像是说不出话来一般。
帝沙瞪着这感情真挚容不得一丝怀疑的狼妖，满眼满脸都是鄙夷的冷笑，空则蹲下身来，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凿着一块石头，将它一片片地切得粉碎。
“苍默兄，你为何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月无痕读懂了苍默的心音，安慰般地拍拍他的脊背：“慢慢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再自责了。”
“我如何能不自责！”苍默几乎是怒吼出来：“我本来想给她一个惊喜，事先未曾告诉她，谁知这惊是有了，却全然不曾有喜。一向笑得淡然的她，当时笑得多勉强，那个神情有多狰狞你知道吗？凉音兄还傻傻的没看出来，我起先也有些怀疑却只当她是太高兴了所以……谁知道……她却……却……”
“她却联合着我们的军师却合起伙来设计让他自杀，归于昏迷，他的满身烈焰灼伤都是她害的，她竟还可以继续装情痴装好人。”月无痕贴心地接过他“说不下去”的话，苍默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沙哑地道：“凉音兄弟还说自己并不是被处死的，在处刑前，他早已因暗杀而死，还不知暗杀者是谁派去的。之后的身体不过是一具替死的空壳。”
“那是散羽暗杀的！”戚渊张口便道：“凉音兄弟法力不错，除了她外，还有谁能那么方便的下手还引不起他的怀疑来！”
“不能……不能妄加揣测……毕竟她还帮着我父王……”
“我不是妄加揣测，我有证据！”戚渊道：“我替玺颜殿下批轴卷时，发现了她的一纸谏书，里面就写着她如何要杀死凉音兄。只是起初我不大相信，现在见了你，我的阴云彻底散了……”
本来他看到虚弱的散羽在替凉音输送法力，还心有不忍。尤其在念剑的训斥下，他还是有些踌躇自己的对错，现在他却彻底醒过来了——夜凉音之前就醒了，念剑夫妇会不知道？现在却拼了命帮着散羽说话，如此看来说不定他们也是一伙的。
他紧紧地抓住苍默的手：“是散羽，我肯定，全是散羽，也许还有被她利用的心木……这次的婚宴，她也会有大动作吧……”
“婚宴……？！”苍默故作惊讶地道。
“哦，我之所以会到冥界，为的就是这个。”他掏出两张请柬来：“楚遥将军和雾歌公主突然要成亲，玺颜殿下让我挨个送请柬，我本来不知道什么意思，现在来说，我虽然读不懂散羽的心思，她还是不会闲着的。”
他用恳求地口吻对月无痕道：“要是有什么危机情况，你们冥界能出手帮忙就好了。”
月无痕伸出手来：“把父王的那份给我，对天界，即使是为了阿苍，我也要竭尽全力，绝对不容许搅动风云的阴暗者存在。”
空的匕首在石地上划出了长长的一道。
“散羽妹子，刚刚是不是有光芒划过？”念剑无意中瞥过门扉的些许白影。
“没有，念剑大哥，我想你是看错了。”散羽道：“世间皆暗，连人颜，人心，是非都看不透了，又何来光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