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默诺诺地走开时,望着这漫天的白雪纷飞,一股愤愤从心底涌上来。
她真是个太势利了的女子,面对一个一阶冥族,哪怕是个病鬼,都愿意褪下那双金丝手套去将他扶起,都不嫌弃他口吐白沫的样子脏了她的玉阶石地。
还是因为我是妖吧,还是因为我有那样卑贱的血统罢。
胸口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痛,开始结痂,他却用手指狠狠地抠了下去,将伤口撕得更深,仿佛想让全身的血都流干,那样他就可以真正地挺胸昂首,扬眉吐气。而不是现在这般,披着脆弱的盔甲,一旦看到了往昔的伤,头抬不起,话也说不出。
说不出的痛苦与难堪。
这骄傲的难以亲近的冰冷秋霜,是第一个让他动了心的女子。
并非出尘离渠的白莲,而是带刺的野玫瑰。娇艳,高傲,却永远带着满身的尖刺。对待让她厌恶的人,在稍稍靠近,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若是能入得了她的眼中的,便会感受到花瓣的柔软与别样的芬芳。
但让目下无尘的她看得见的,真的是太少太少。
苍默原以为那拥有模糊记忆的自己可以换来她片刻的回眸,最终得到的却只有尖锐的嘲讽与伤疤。
啊啊,虽然想尽办法掩盖,却还是遮盖不住你身上那股令人厌恶的气息。如此卑贱可怜的人,是谁给你与我说话的勇气的?
锐利的锋刃,划破了他的胸口,一道浅浅的,却无法抹去的伤疤。
身上的,心上的,双重伤害,让他无法回过神来。
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嘲讽。
他本就恨自己,恨自己的血统,恨自己的怯懦,恨周围所有的一切。
尤其在冷淡的她最终选择了楚遥,巧笑倩兮为他流露,苍默内心更胜恼怒。
凭什么。
这次经历加强了他的恨意,也让她加入了心中那长长的沾满血腥的名单。
但他却并不讨厌她,也许是一如忆不起的初见,依旧不讨厌。
仅仅只是讨厌她的高高在上。比起让她死无葬身之地,更希望她被踩在尘埃之中,低下那高贵的头颅。
所以他才把讯息透漏给了夜凉音,让他有机会把在天牢中已堕魔的她救出。
在她终于如他所愿失去了地位,失去了无上的尊崇以及荣耀,成为了一个比妖还要地位的存在时,怀着嘲讽与其他想要体现自己宽容的心思,他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除了名字,她却什么也没有变。
哪怕全身的魔刻,竟也能一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模样。正眼也不瞧他,以至于他原想好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你来干什么?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
真遗憾,我习惯了盛气凌人的这副样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像你一样,静止不动,一言不发,也始终能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引人发笑。
说完她竟真的笑出了声来,就像见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
由于屈辱和愤怒,他被气得浑身发抖。那些谦恭有礼的言辞消失得无踪,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你算是什么东西?现在也不过就是个全身流着魔血的卑微魔族而已,为什么还能这么神气十足地笑话我?”
“卑微的魔族,说的真好。”她清脆地鼓了鼓掌:“既然在你的眼里,魔永远是魔,就应该被人瞧不起。那也就无怪乎我无法正眼看你了——因为在我的世界中,你这妖,也永远是妖。”
手指轻轻一勾,一道风如刃,又在他的胸膛划破了长长的口子。
哪怕把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你,也永远是妖。
即便我堕了魔,对你鄙夷的印象也不会改变。就像你见了我,已经不再是公主的我,也仍旧说不出话来一样。
苍默却连愤恨地瞪她的勇气都没有,只是默默地退出去。
如果连堕魔也不能让她改变,那就想办法让她在绝望与恐惧中死去,割去那充满着惊恐眼神的头颅妥帖收藏,大概才是能够贬低她的良法。
如果再能够娶一个也是纯血的,同样高贵优秀的女子。那么在那残碎的尸首边,他就更可以昂首挺胸地对她说,这世上的女子不是只有你一个,我其实完全不必自取其辱地靠拢你,有的是极美好对我有用的,比你更加有眼光。而你,就化作孤魂野鬼在三界中无尽的沉沦流浪吧。
他想到的,选择的女子是散羽。
尽管她并没有公主那样尊贵的身份,但却身为两夕军师,心计谋略亲眼睹确实是寻常人所不能相比,从各种角度来看,她比落叶差也有限,尤其染秋霜现已堕入魔道,而散羽却依旧自在处在天界军师的位置,得到相同甚至比前王更多重视。若与她结亲,利定大于弊——甚至他根本想不出什么弊端来。
虽然他知道她与夜凉音已有婚约在身,相约一夕功成便执手白头。但他全然未将夜凉音放在眼里——他和散羽在一起本来就是由于他的谋划,半路篡改的姻缘簿,其实也未见得就有多深的感情。况且要早知道之前简简单单的一笔,就让散羽对他死心塌地,把自己的名字添上去,也未必就不成。
既然姻缘簿是这样精准事物,现在再去改篡,说不定也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不过现在已比不得之前,羽承凌是他的人,在司姻面前大赞玺颜。尽管羽承凌人品不佳,尊师重道的司姻却偏生就是很听他的话,何况也对前王心生不满,听到自己也可以为推翻这份黑暗做贡献就乖乖地把姻缘簿交了出去。但现在局势已定,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理由让司姻再度去破坏自己朋友的姻亲。
既然如此,就先把夜凉音除去,让更改姻缘簿变得名正言顺一些。
同时也可以利用他的死亡,来为他原就思量好的一整套计划做一份贡献。
怀着这样的目的,他便在夜凉音毫无防备的时刻派人将他刺杀,并在散魂的同时将他的魂魄拢在聚魂石中留待以用。并将尸体呈给玺颜,以丹药为罪,在玺颜面前告发了他。建议当众斩尸,初立威严,以儆效尤。并将可能会心存不满的散羽以逆改姻缘的形势将她赐婚给自己,他是玺颜的骨血,对他一心一意,如果能与散羽成亲,便也可以保得她永无异心。
头脑简单的玺颜认为极有道理,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立刻答应了这个为自己夺得了权势,功不可没的大儿子的所有请求。便当着诸人的面斩杀了早已死去的夜凉音。苍默趁势将这个消息传到已以最快速度将魔境改造为勉强可以居住忍受并聚拢了魔族进行不知究竟是什么目的总之不怀好意的练训的染秋霜耳中。
尽管她还是对他不屑一顾,但由于夜凉音是她的救命恩人,竟头一遭正视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听他说完一段话。
魔境初初启,虽然在染秋霜的一番发掘下并不短缺了源资,但并没有专人去培育那原本极其强大的法术,兵刃也是奇差,除了断竹碎肉再无处可用。
若是训导修炼法力染秋霜或许可以胜任,但她对铸造之事一窍不通,即使有些了解,炼制神兵利刃也并不是朝夕之间便可以完成的。他将夜凉音的魂魄送至冥界心木处,他定会想办法搜集灵物替他聚魄。染秋霜若能在此时集齐灵物,与心木交换武器。她可以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同时可以得到一大批在魔境在短期内难以获得的利刃,而心木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染秋霜瞪了他一眼,虽不再多言语,却没有辱骂他,也没有再让他速速“滚开”,而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刻苦努力,精于修炼让她的法力不俗,但自小的娇生惯养却也让她的有了见识不宽,及对世间诸事的浅薄认知的致命伤。她嫌恶苍默,也能略知道他定然没安好心,却思虑不出他究竟在哪里安排了陷阱。在绞尽脑汁想不通后,她却还是按着他的安排去做了——究竟是魔境的武器和夜凉音的性命比较要紧,以苍默那卑微之态挖出的陷阱,掉进去想必也不会如何。
原以为自己这样就可以顺利地完成一切并将散羽娶到手——若她成为了自己的妻子,夫妻同心,不怕她不帮着自己做事。却断没有想到,散羽竟会绝情到断发来拒绝君命。纵然她自言配不上苍默,且来了这么一手,实际并没有让苍默丢了面子,但面上无碍的苍默的心却在她当众握住他的手玩笑时彻底崩坏。
一个血统并没有那般高贵,恋上的也不过是个小小炼药者的军师,虽然表面上待我客客气气,实际上也是看不起我的吧。在她的眼里,我也还都不如那单纯得一塌糊涂,除了炼药和好心肠就一无所有,在面对自己的感情时,也会自私怯懦到用单纯和好心做为武器让别人觉得他绝不会撒谎的家伙。
说到底,其实还是因为我曾是妖,一时是妖,一世是妖。
没有丹药,没有任何事物的侵蚀,他自己的血液本身就像是一团黑气,将他融化,碾碎成残渣。
除了赤焰外,大概没有人知道这件看似只有散羽最伤心的赐婚一事中,苍默又受到了多大的打击。但当他听到他想连散羽一同陷害,也让她绝望陨落时,只是微微一笑,心中却揣度到了这个阴险的,再度把自己的蜕变赖怪在了他人的身上——尽管她本身也是个受害者,可是苍默却完全不感到自责。
如果和他一路,将来自己想要保命就艰难了,可如不再和他同道——已经迈出了那一步再想回头,他剩下的也只有死路一条。
只要能活下去,让他出卖什么都愿意。这是赤焰。步履维艰地活着和被算计着死,他不敢面对后者——死在扭曲了的苍默手上一定比当初随家人散了魂更难受。所以他也不敢反抗,不敢多说,只能浑身哆嗦着遵从他的命令。
墨夜一眼看透了苍默,力量的护佑将他的心思挖掘得更深——狠狠地折磨心木一方面是因为他总是暗中阻拦他向上的路,更多的是,他现在,不只是染秋霜而已,他开始讨厌一切血统高贵气度也高贵的人。
当冷峻实际却无辜的心木纤弱却坚强的身躯终于被压垮而倒下去,在冰冷的黄泉路任由他摆弄,痛苦地瑟缩呻吟直到活活被打死却半点抗拒不得时,这近乎绝望地场景却让苍默看到了希望,体会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
因为在得不到救赎的心木一人身上,他仿佛发觉了自己强大的一面。
只要努力,终有一日,散羽,染秋霜,父亲,“兄弟姊妹”甚至是冥王,所有的纯血都会这样可怜巴巴地成为他脚边的一条虫子。
他看到了这样的未来,几乎感动得泪流满面。
心木微笑的尸身,染秋霜对待他,夜凉音,楚遥与自己完全迥然的态度险些再度将他打回原形。
不过他却很快稳住了神。
那样离世的心木果然是有些轻松了,果然是身败名裂还好些。
染秋霜也在向着黑雾中行进,也会陷入其中不得出。
所有的一切搭上轨道,除了我,你们就全成了蝼蚁。
尽管心态调节的很快,阴郁的心情却不是那样容易恢复的。
或许她不是自己想要的纯血,也有着彻骨的自卑,忍受着无声地蔑视。但她却是冥王唯一的女儿,和她那样像,也是那样精致,也是那般不可一世。但也罢了,那一句“替身”彻底让他惊醒了过来。
当作替身,她已经很完美了。一切的一切,都很完美了。
他终于唤出了那本姻缘簿来,在上面刷刷地添了一笔:苍默——月无痕。
他注意到在那之前,已经有人写下了一模一样的名字。
第二行他是认得的,那是墨夜的字迹。
但第一行的字他却辨别不出。
是谁的都无所谓了,反正目的相同,何必追究呢。
月无痕正在忘川畔抚琴轻歌,却见眼睛有些泛红的苍默朝他走过来。
“你站起来!”
月无痕莫名其妙地瞪着他:“干吗这么大脾气冲我吼?”
苍默的眉毛蹙了蹙,但仍有的怪异处,他已不想再思考,只重复着:“你站起来!”
月无痕挥了挥手,示意引渡者下去,让转生的在葬忆花畔再候一会。站起了身来,苍默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月无痕,我问你……你会听我的话吗?”
月无痕歪着头:“既然现在是合作关系,对方的建议我们还是要听的……”
“以后呢?”
“什么以后?”
“我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和你牵在一起了,就像我把散羽和心木的关系断开与夜凉音连缘般。反正解不开了,别的我已经不想了,我只想你能乖巧听我的话,不要随意就辱骂我,伤我。”
月无痕奇怪道:“我没理由那么做……”她的话没有说完,苍默低声道了一句:“那样就好了……尽管这百年千年也需要忍受些事,但只要不用再忍受自卑已经足够了……”
他对着月无痕的唇,狠狠地吻了下去,吻了很久很久。
月无痕想抓破他的衣衫,想用匕首刺入他的肩,竟终究没有下手,只用拳头捶了两下,便无言地接受了他的吻。
他将唇移开,月无痕还未回过神,他俯下身来,将她横抱而起。轻一旋身,在冥界上空盘旋。
奇怪的是,这两道引人注目的白影,冥族却全都视而不见般,似乎并未引得太多注意。
当苍默抱着她落在了自己在冥界的居所,便将她重重地扔在了软榻上。
“苍默,你……”她忽然想到了即将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反正我注定要娶你,又有什么关系?”半狼妖的苍默此刻真化作了一头发了疯的狼般,扑在了月无痕的身上。
“啊……无所谓了吧,反正一开始也……”月无痕喃喃,她原本动动手指就可以赶走他,却很坦然地,解开了他的衣扣,他有些意外,在那一瞬间停住了动作。
当她用手指抚摸着他胸口的三道划痕,清冷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爆发的狼的野性战胜所有的理智,想将柔月征服。
他并不愉快。她甚至能在感受到他实在是想将这些年所有的悲伤,痛苦,压抑以及愤懑在一瞬间全部都爆发出来。
没有了谦和的盔甲,也没有温柔的外衣,只是近乎疯狂地想要将真实的自己全部展现出来。
没有一点温柔的呵护,折磨着她,也折磨着自己。
月无痕只是咬着唇,一声不吭地承受着说不出的痛苦与甜蜜交织的产物。反倒是苍默自己,如同受了伤的野兽般疯狂地哀嚎着。
还说什么即便是经受了炼狱的考验也能到我的身边,温柔地牵我的手与我共渡光阴荒凉,真是个大话王。
究竟是什么把你变成这样,还是从一开始你就始终如此,从未变了模样呢?
阿苍,我真的很想想知道,我们之间,你还记得些什么呢?是不是已经什么也想不起了?
还是你让别人认错了人,到最后,你自己也认错了人?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把话都咽了回去。只默默拂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