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暗,幽光,阵芒。
聚炎的眼神只有一瞬间,染上了冷寒境界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坚定,冷酷与忧郁的色彩,在下一刹那,他的笑容,绚烂得便似是天边一抹暖阳。
帝沙的手指,在距离阳炎藏剑不足一寸之处,不断地划着解印之图,当用眼角的余光斜睨着聚炎时,却见他盘腿坐在地上,悠闲地吹起了口哨。仿佛未注意到帝沙犀利如剑的目光,手指一拢,一手握住精致的小镜子,另一只握着把银梳,梳着乌黑油亮的头发,点了点脸颊,再对镜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容貌,“啧啧”摇头叹息道:“好看倒的确是比夜凉音好看,就实在太娘了点,没一点阳刚之气。”
帝沙狠狠瞪了他一眼:“聚炎,我在这里解你的阳炎苍剑,你却坐在地上照镜子,算是在挑衅我吗?”
“殿下,属下冤枉啊!”聚炎拨了拨刘海,嘟起嘴巴,一脸无辜的模样:“属下换了躯壳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自己的模样——属下胆小,要是不知道自己长相,有个心理准备,洗脸时再吓着怎么办?还有,属下近些日子都缩在聚魂石里,筋骨软,人也懒了,一直站着,实在是累得慌——讲真,我这还是为您卖命落下的,还望您老儿多担待着点,别生气,就算是对属下苦劳的一点犒赏吧。”
帝沙冷然道:“那你怎么不躺下呢?”
他托着腮,明丽惊人得眸子在诸冥族的脸上扫了一扫:“殿下啊,我现在长的这么好看,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您带来的属下又全都是俊男,我这么大喇喇地躺在地上,不成公然勾引了?一个不小心,您的哪个得力帮手被我的倾国之貌俘获,当场倒戈了——多年的牵绊及不上我聚炎的色相,您得多丢脸啊。我不过是想为了让我的主人们走,又不是想造反,没必要也没兴趣做得太过了。”聚炎将梳镜放在衣前摆,一扇,上面堆满了雪冰片糖,随手抓起一把扔到嘴巴,又抓起一把递至帝沙的方向:“您身份高贵,地上的花儿嫌脏不要,不知道糖您吃不吃?反正这结界严密得紧,越急越破不了。不如坐在这和属下吃吃聊聊天——”
在帝沙能杀死人的眼神下,聚炎的指甲在地上轻轻一敲,凝出个酒瓶并两个酒杯:“属下这还有酒,阿羽费心思酿,我添了几味药材进去,又甘又补,就着糖块滋味最好了。”
聚炎贫嘴厚脸皮,帝沙尽管笑不出却也找不到理由生气,“哼”了一声:“你小子除了些吃的喝的,随身带着的怕就没东西了吧。”
“谁说的?真离殿下久了,您都不大了解我情况了。”聚炎嬉笑着:“我啊,融合在法力中的除了食物饮品,还有锅碗瓢盆,软床绵榻——所备之物舒舒服服住这里过日子完全没问题,持久战自然也不怕。”
“持久战?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和你小子一直对峙?”
“难道您不会吗?”聚炎的眼神纯洁,不停地眨着眼。
“当然不会。”帝沙冷酷地笑道:“你背叛了我,态度又如此不尊重,难道我还会留你吗?”
“心木大人对您倒是忠诚,可我也没见您对他怎么好——”
帝沙心中一寒,猛地喝道:“闭嘴!你想说什么?”
“就是——殿下和心木大人君臣和谐是人尽皆知的,你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狐媚子生嘴脸,知道些什么?敢在这里胡说?”慎禹也露出了愤愤神色,其余一干冥族纷纷附和,按住了武器,对聚炎怒目而视。
“我看你,你们才是什么都不知道吧?心木大人能力太强,锋芒过盛,早就碍了太多人的眼了——尤其是我们的殿下,天天面对这么一位功高盖住,势力卷席半个冥界,说话又太直从来不讲情面的军师,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所谓的君臣关系和谐,不过就是他披在身上的一张遮羞布——不过是心木大人聪明一世,没看出被排挤的形势,还傻乎乎地一门心思对殿下好,他挑不出什么毛病,自然也对付不了他,也在人前对他抱以假惺惺的礼貌,在你们眼里,就成了他们有多么好了。实际上,客气都是表面功夫,在暗地里,我们殿下对待心木大人根本不知道‘异心’二字怎么写的好属下却是另外一套——”聚炎低着头,避过帝沙阴沉的脸色与冥族们对他恣意污蔑他们的主君露出的不满与杀意,唇角勾起:“明着把他挂在嘴边,对他的每件事都关心得紧,为谨慎连心中之音都是用法力扭曲过的,还说容许他犯些些小错误,却下令派人抢走他心爱的女人;自己装模作样地弄出个冥界丹药中毒之事,别人都是适合之量,唯独给他下了真正的剧毒;在他受伤受辱时,趁机折损他的法力,还故意让宿命簿流到月无痕公主和苍默仙君的手上予其悲惨命数——没错,就是故意,你们不用用这种诧异眼神看着我,殿下就是故意,只要他若想封印住宿命簿,若不想让人伤害心木大人,别说一个月无痕公主,就是十个也不成。”
冥族的眼神迷离而惶惑,竟也露出了动摇。
慎禹像帮着帝沙说话,更多则是想要求证什么般:“你所言的确不错,如果我想阻止公主——就她那点法力,排得上一阶冥族,在殿下那里也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但殿下就这一个女儿,她素日性子又淡,他哪里就未卜先知,明她就会做这种事?你岂能如此便断言他对心木大人虚情假意?”
“你是可以说他事先没有预料到,可心木大人第一次疯疯癫癫到了冥宫,当场昏厥,吐出黑血不断地支支吾吾‘月……苍……’时,明显是中了禁术,他却连公开回影都不曾,就信了一面之词,把责任全推到阿羽头上,这本身已很奇怪了。”聚炎垂着眼,将一颗糖放到嘴巴里:“幻之灵观测者不是冥宫直属,却也是一阶冥族,突然双双消失,也许久不见殿下追究,如果解释成私心人人有,殿下看似僵冷久,却也是性情中人,殿下早就知道月无痕公主所为,只是下属和女儿相比,还是更关心自己的女儿,怕她罪行公诸无法收场似乎倒合理——但在绝情馆追溯,他‘无意间’发现这是月无痕公主做的好事,立刻翻脸无情,先带你们先毁剑阁,随即便要捉女儿——却怎么也看不出他对女儿有多关心。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有的冥族都怔住无言,聚炎猛地抬起头来,还在不停地嚼着糖:“他确实早就知道月无痕公主的罪行不假,但他也并不关心她。所以无论是礼贤下士,还是疼爱着自己唯一的孩子——都是假的,骗人的,是演给你们看的。他只是暗中为自己谋划着某些不可告人之事,披上了伪善的外衣而已。殿下,盯着我的眼,您承认我的指认吗?”
聚炎的话是很多,但他自己知道他的言语,多是打趣的废话——从不知自己可以这般冷静分析,且不动刀枪,便正戳中了所有人的心窝。他们坚定的姿态竟然在他的寥寥数语之下显出坍垮之势。
苏生后,他可以用他连听都未听过的招数,用自己完全不习惯的口吻说话,时而清晰的思路,也不像是他这只会为主子办事,旁的想不透也不愿想的贪吃鬼所拥有的。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某些时刻,明明还是聚炎,却全然不是聚炎,虽然神志清醒,言行举止全变成了另外的人。
再仔细想想,仿佛过去也曾有过,唯在今日这关头,衬得异常明显。
也许是芒星盘的灵力,也许是激发出了潜能,或是旁的什么,聚炎一向不喜欢去考虑太复杂的事情,反正这些能力可以帮得上他的忙,他也懒得去琢磨深意。只狡黠地笑着,瞪着桃花目盯着帝沙泛青的脸。
面对那一双再洁净不过的眼,帝沙再也无法冷静。
他找不出合适的话去应对,找不到合适的表情伪装。
更重要的是,他能够感受到,他背后握刃的手已经越来越松,几乎就快要落到地上。
不过只是他的一个魂魄,被她偷偷取出,融入了聚炎的身体里罢了,却因此有了他的气息,有了他的思路,也有了他星点的法力,却已经有此威慑。
如果,是完整的他呢?
帝沙知道他很强大,强大到让他不舒服,却从没有想到过——其实,在他自己的眼里,他在主君面前所表现出的,已是极其收敛了。如果不是聚炎张扬的个性露出了明芒,恐怕直到现在他还无法准确估量他的实力。
他的的确确没有反心,但一旦有,也许就是朝夕间,这冥王座就易了主。
冥王的手指轻轻一捻:“把聚炎碎尸万段,别再让他胡言乱语——”
“冥王殿下,您是想动用强制力,过后再次故伎重演,洗髓断念,抹去他们记忆中的不服从吗?”聚炎冷笑道:“以手段力量换得来权利,换不来人心,更改不了真相。您能用阴谋让别人言听计从,推他魂万劫不复,我就能用事实将他们的忠诚剥离。不在今日,也在将来的某一日,您必将众叛亲离,凄凉而逝。”
“我已经铺垫了这么多,只要再握到了天命之子这颗棋,整个三界都是我的。我不会死的,我不可能死的。”
“天命之子天命之子,成了您的手下,还是哪门子天命之子?别告诉我为了得到他,您名字不叫帝沙,改名叫天命了,过两日再找个新夫人,生个儿子,哦呦,对呢,那还真是如假包换的天命之子……”
帝沙漠然:“是不是只有死,才能让你闭上那张嘴?”
“这倒也不一定。”聚炎灿烂地笑着,却狠狠地搓着手指:“我不是说话就是吃东西,总不闲口。死了让您失望,是张大嘴巴死的也很可能啊。”
隐隐听得有笑声,冥王回头恼道:“怎么还不动手,就这么喜欢听他贫嘴?”
“他们不是喜欢听我贫嘴,而是您态度太可怕,他们犹豫了。我就说嘛,这么容易就撕开口子,再给我半个时辰,我就能让他们回头咬您,您信不信?”
帝沙等不及,打了个响指,一只羽箭朝着他的面门径直飞来。
聚炎将手上的糖扔出,将羽箭打断,身子一旋,四散飞出,竟化作暗器,凌厉生风。
除了冥王,或多或少都被刮蹭出伤——虽是冥王身法高,却也是他刻意避开了他的身躯。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聚炎平举剑过肩:“我虽然不想伤人不想收拢了阳炎苍剑,但你们要是逼我,我也无法。”
帝沙灵光一闪:“空,心木醒了没有?”
空气息奄奄,虚弱地回应:“还不曾,怎么了殿下?有什么变化吗?”
“有。你,现在立刻在心木身上用下‘招魂’,再把这魂魄封印起。别顿,动作越快越好。被他发觉就不好办了。”
空沉默半晌,不自觉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身躯,和软绵绵抬不起的胳膊。
“说话!怎么不说话!”
她的眼前不自觉浮现出无的影子,如此清晰。
他在的时候,舍不得她受一点点伤,手腕划破一点皮都板着脸,至少四五桩任务替自己顶下来,直到真的确定她好利索了才肯放她走。
现在为了帝沙,用刀将自己的五脏几乎刺烂,也不见他有一点点的温情,却还是让她耗费大量法力,折磨她的良心。
“属下遵命。”四个字说出来时,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却叹息着挣扎爬起,将手指按在心木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