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儿刚离开,他便有些后悔,几乎是立刻追出去道歉。
门外,却依旧是冷冰冰的,无阳无月漆黑的一成不变。
“宁儿姑娘——宁儿姑娘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冲动,你千万别挂心——”
声音静静回荡,在冥界幽幽的氛围中,更添了一份诡异。
她总会在他刚叫出她名字的时候出现,急迫地问一句:“心木大哥怎么了?” 但此次,却未有应答。
当走回宽敞,虽不空荡却简单古朴的居室时,他不自觉地将薄薄的长裙捡了起来,在手中把玩着。
极淡极淡的竹子香味扑面吹来,她的容颜也异常清晰地在他的脑海浮掠。
他一直以为她温柔得像是水般,伶牙俐齿也不过是水流清脆的漩音。
正如他以为自己对她,除了感激,从未生出过任何念头来。
却第一次发觉原来她也可以如此的调皮活泼——像冥界永远看不到的,阳光。
第一次,感受到惆怅与无奈确实在他心间蔓延,生生烈烈地痛着。
心木低低的呻吟猛地将他在纷涌的思绪中唤醒,他回过神来时,才惊觉自己竟差点鬼使神差地将这件拿他取乐的长裙融在法力中。
当看到心木的手伸出被子,抓住的却是冰冷的风时,他颤了颤,犹豫片刻,才略有些不情愿地把碧翠的衫放在他的手中,伏在他耳畔道:“这是她给您的……”
鼻子已微微皱起来的心木听到了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时,宝贝似的把它紧紧抱在怀里,迅速安静了下来。
一阵酸楚涌上喉咙,他几乎是半跪在心木身边,不假思索地问道:“您就真的那么喜欢她吗?”
并没指望昏睡中的人能给予他答案。
但他却肯定,坚决地“嗯”了一声。
明明是呓语,却不像梦话的,极其认真的回答。
是吗?
明明已这般痛苦,却还是不愿意改了那份心吗?
他倏然想到了,也理解了宁儿。对于一个怯于露面,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出的可怜女孩,若没有他的昏迷,像现在这样,被当作其他女子而将他紧紧抱住照顾的机会,绝不会有。
他在做梦,她何尝不是在做梦?
如果他的梦醒了,她的梦也就到头了。
她不是冥族,不曾有过扭曲的筛选与练训,她的感情还是完整存在的。虽然有些恶毒,但想来那脱口而出的咒言,并没有几丝是真心,更多的不过是属于她,从没有机会展露出的纯心和小任性。
他骂自己也实在是蠢笨,拿两句玩笑话就当了真。
在醒悟到了这件事的同时,另外的异常之处敲打着他的心房。他皱了皱眉,用指尖触了触碧色的衫,吟念回影的口诀。
极不清晰的映像中,他暂没有准确定至他想要的点,却意外溯到她低垂着头,一针一线地绣着青翠的衣裳。
细细的发丝耷下来遮住了脸,甚至连五官都看不清,却能感受到她的认真。但奇怪的是,躺在她膝上的成品,并不是长裙,而是一件式样很引人的袍。
当她将它整个铺平开来,露出舒心的笑声时,却忽然惊叫着把它扔在地上:“切……真是不知不觉就又做了傻事。就凭他,也配穿我做的丝袍?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替他操这个心?拿给他,不定要怎么笑话我呢……”
她指尖拈了拈,抄起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起来。心血眨眼间断裂成碎片,连缘落都觉得有些肉痛,但她却直到精致丝袍就成了一件妖娆魅惑的绿裙才停下了手,满意地点点头——透过发丝与影绰的光能看到她的面庞露出的狡黠。
“果然这才和他相配——也免去了给那小子自作动情的机会,到时我还要动嘴解释误会,麻烦死了,我可受不了。”
想不到她真的是用心了,却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心思才将它毁成现在的样子。
缘落满心无奈,有些可惜,但亦有庆幸——收到了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即使她说为感谢他本就理所应当的守在心木身旁的事,他也不大肯定是否真的能半点不浮想联翩。
因为现在,他已快忘记了正事,眼睛都盯在波光闪动的模糊影子上。
一句“真的”打破了沙沙地寂静,方才的情景落入落入瞳孔,他蹙着眉,倒回方才的错觉处,真切地看到那转瞬即逝的情绪,确是喜悦无疑。
明明他是想要将她的付出埋没,她却满面的兴奋——无论怎么看,这反应都是极其诡异,别有深意。
蝶翼虽个性吵扰,头脑心思倒也意外的缜密。
但她错漏了个性这极其关键的一点——她对于缘落一无所知,自然也不知道缘落心思较单纯,即便是亲眼所见亲眼所闻,也不愿意把别人往坏处想,竟衬得资质并不平庸的他有些微的迟钝。若非出于这种个性,他绝不可能在芷身畔看到他异常的神情还是无知无觉,甚至在眼前任月无痕与苍默任心木险些成为黑烟傀儡起初还将他们视作恩人一般。
波浪不惊,容色淡淡,眼中只有心木的宁儿,却会为了他的气话,不顾竭力想要挽留她的病弱之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他不去在意她刻薄的言语,却竭力试图想通其中的关节。
尽管未曾想通,却也揣度出她无疑是在隐瞒什么。
他的魂魄犹如被扎了一根刺,疼痛着,同时却也更为敏感——想要凝聚所有的注意力,去窥视这反常行径背后的秘密。
她的手扶着墙,身体不断地颤抖着。
她在吐。
呕吐。
她已经几天不曾好好饮食,腹中空空,呕出的皆是些清水,但她却觉得整个人都被郁结塞满,急着寻求解脱。
他决定好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即使她跪地乞怜,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即使是过去的她。
冷如刀锋,眼中只有他一人的她,她说的话,他也只是勉强听听。
却不过是听着而已。
何况她现在已从他最得力的助手,日渐化作一个完全没有价值的废物。以后就连完全不会答应下来的静心聆听的机会都不会给她了吧。
“空……”
往昔再熟悉不过,而今早已成陌生的声音在耳畔拂过。
她以为她早就将他忘了,想不到声音刚一响起,却不想她根本回头,温婉的笑脸就在她的脑海浮现。
他的手温温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很难受吗?”
“和你无关吧,叛徒。”她想把他的手从肩头拨开,但触到虚幻的指尖时,却又犹豫,舍不得移开。
“我并没有做过实质性的反抗,最多不过算是卸甲罢了——为什么把我算作是叛徒呢?”
“只要离开了影部,都是叛徒,冥界的叛徒,殿下的叛徒。”她的手不自觉地攥住了那只略带湿度的指尖许久,才重重地把它甩开。
“那你呢?看你现在的样子,这件事一了结,即使到时你自己还没呆够,却也再也不能留在影部了——你的心,你的眼神都骗不了人。”他不甚在意地将手搭了回去:“到了那时,难道你也要把你自己当作叛徒吗?”
“自然。我辜负了殿下的期望,谁让我在任务中生出了不该有的踌躇——铁律说的明明白白,生出异心是最不容饶恕的背叛。而且——我不知不觉已经——”她的拳头重重地打在墙壁,裂开一条缝隙:“已经把自己当作了那里的人,如果我做了这种事,就是双重背叛……”
的确是双重背叛。
以空的立场,她做错了,因为她软弱,她竟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露怯。如果被散羽发现,他的心血或将付诸东流。
以散羽的好姐妹的立场,以晶灵石的立场,她还是错了。她在做着最令人作呕的事。
“双重背叛,呵,真是好重的罪名。”他无奈地笑道:“那既然注定要背叛些什么,何不选择只背叛一个?你现在收手,还是能做到的,不是吗?”
“做不到。”她声音细微却肯定地道:“因为他,是我永远不能放在天平上去衡量的——和他相比,世上的一切都轻如鸿毛。”
“空!”
在她的印象中,很少动怒,像是没有感情的铁铸之躯,说话也是冷冷冰冰。
对她偶尔有淡淡不易察觉的温柔——可此刻他的声音就像是那日一般,听起来极为生气,近乎是在竭斯底里的怒吼。
一听到他的怒吼,她不由战栗着直起身子来。
“如果你是为了你自己的那颗心,那我劝你趁早收手吧——他是无心的,甚至连自己活着的意义都是如此的稀薄。以有心对无心,迟早会受不了的。你为他做了多少事你还能数得清吗?你替他杀了多少人你还有印象吗?你喜欢了他多少年你自己还记得吗?可他是怎么对你?”
“我替他做了一万八千零五件事,杀了三千一百一人……两千二百……一十五年……不过不是喜欢,只是尊敬了他,只为他效忠了两千二百一十五年而已……”她呢喃着回答,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但我根本无所谓他到底怎么待我,我都是自愿的——谁让他是我的主君……”
“空,你为什么总是喜欢骗自己?你真的只是想一辈子当他的手下吗?”他猛烈地晃着她的肩膀:“醒醒吧,当年我孤注一掷的赌博结果,终究你不肯和我走,触犯了铁律的我只能远走,我无所谓,因为我本身就是‘无’,此魂化为虚无,被嫌弃也是在所难免的。可是她呢——她是真的把你当亲姐妹,一心一意对你好。我知道你一直很羡慕真正的温暖——我给不了你,他也给不了。你现在已经得到了,却宁肯被利用也要撕碎了吗?”
她的目光冷了起来:“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到底是她的命,我不过是推力。”
“空。我以为你会改变。可是——”他如此断言道:“你已经没救了。”
“是啊,我的确是……没救了……”她等待他无情离开。
“你这孩子,真是太任性了。”他淡淡地摊着,从背后拥她入怀:“你拒绝了我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带你离开这里,离开他——不好么?”
她动摇得很厉害。
沉默良久。
“对不起。”
她底气不足地小声回答,转过身试图抱住他的躯,给已濒临垮塌的自己勇气。
臂膀中空空荡荡的。
谁也不在那里。
每当她脆弱无助的时候,都会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安慰自己的人,已在这次魔境交战中死去。
大概正是因为她到现在都无法接受这噩耗,才会在此刻的凄凉中回顾起他的模样来。
他若转身离去,便是永世散魂,也不会再回到冥界。
直到现在再度在这压抑了他一世情感的地方出现,她才相信,他确确实实已真的死去,哪里都找不到了。
给了她新生的好姐姐,如果她不肯收手,也会将她推上和无大哥一样的不复。
连荒魂都无处聚拢,彻底消失。
而她换来的是将不过是如果她想要,早就能拥有的自由。
几次想把真相说出来,以为将真相说出来就能好受些。
此刻再度已立足面前,却仍旧还是没有勇气将她叫醒,伸出手指,只是抚摸着她的脸。
散却不过是转瞬的事,现在不记得她的样子,或许便再没机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