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九天。
玺颜立于九天云门畔,默默地等待着楚遥的归来。
对染秋霜来搅局的事,他并没有丝毫的不满,反而觉得庆幸——他深知雾歌若沉默着让结亲顺利进行,以楚遥的性情,违心娶了她,想来夫妻间要日日伪装同床异梦,即使能够做到爱护她呵护她“相敬如宾”,想必雾歌也定不快活,楚遥更难受。
而雾歌的猝不及防之举显然是想要当众戳穿苍默的伪装,若无染秋霜出现只怕更是麻烦——睽睽众目下,剥取了他的假皮,玺颜很难护他周全,再牵扯出月无痕来,他实在不想无端和冥界有太大的纷争。
魔族一出现,成功将尴尬而肃杀的气氛打破,所提出的三个条件更是给了他一个甚遂心意的台阶——能给心爱的徒儿一个交待,减轻为了他自己的私利篡改了她的姻缘簿的散羽的愧疚,也能收编一众有能力的生灵。散羽果真如她所言,做到了无损各方利益的保全了他想保全之物。
尽管他看到散羽口中早已死去的心木略有些意外,但也当这是散羽事先做好局的一部分。
他对她的谋略敬佩至极时,暗暗忖度着待她苏醒过来,也给她和心木一个不输自家女儿的排场——但说不定用不着她操心,冥界便会主持这桩姻亲了。
等待着明光映入天界的他,刚毅的面庞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当他终于听到了期待已久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笑容却僵住了。
他看到的却并非是和谈成功,而是一众哭丧着脸的仙将,抽抽噎噎,如丧考妣,眼角的泪珠清晰可辨。
不见落叶,没有和谈成功,跟随而来的魔族,甚至连楚遥都不见了。不详的预感从心底滋生,他的眼睛瞪大了,脱口问道:“小遥呢?”
诸仙兵皆摇了摇头,却无一人开口。
“说话呀!”
他的目光在诸仙面前扫来扫去,他们却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玺颜恼怒已极,抓住了副将的肩膀,摇晃着他:“承森,你说!”
他嗫嚅半天,才缓缓回道:“我……我不敢说……”
“说!有什么不敢说的?”玺颜道:“是不是他到了那里变了主意,从和谈成了归顺了?”
“不,不是的主上,将军并没有改了主意……”承森立刻回道。
“那他……”
玺颜皱了皱眉头,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死了”。
他颓然地后退了两步,低声喃喃:“魔族,到最后还是翻脸不认人,撕毁了信条么……”
“不,主上,自然也不是。如果魔族真的撕毁了信条翻脸不认人,必是一场血战。可您看——”承森回身指着仙兵:“除了楚遥将军,我们都毫发无损地归来了……”
“既不是小遥叛逃,也不是魔族毁约,那你给我说说,小遥是怎么死的。”玺颜冷笑着乜着副将:“该不会是你私心想上位,背地里捅刀子了吧?”
“属下不敢!”承森跪在地上:“可是属下也实在是不愿意说出实情……因为……因为……”
“你不是习武之魂吗?说话怎么还和个小姑娘家家似的要噎死了般蘑蘑菇菇的?”玺颜眉毛一立,抓起他的脖子拎了起来:“是不是要我用点非常手段你才肯老老实实回答……?”
“属下之所以不说,是为天界着想,怕您冲动之下引来战事,可既然您执意让我吐口……”承森的脸被玺颜喝得有些苍白,狠狠地咬了咬牙根,下定了决心般道:“是和我们一道的冥族变了心思。”
玺颜的眼睛瞪大,手劲也增大了:“你说什么?”
承森被扼得咳嗽了两声,大口喘着气嘶声道:“冥族在谈妥,魔族解开结界时,突然变脸大开杀戒,将魔族杀了个精光,魔族首领染秋霜也负重伤战死。楚遥将军伤心愧疚之下,就……就自杀殉情了……”
玺颜手一松,承森跌倒在地上,却又挨了一脚。他捏紧拳头:“既然冥族改了主意,和魔族打了起来,那你们呢?你们当时在干什么?”
承森深吸气,顺过呼吸后道:“冥族虽然破坏了和解仪式,可是仙族却不能背信弃义,所以断不能帮着冥族打魔族。但冥族也是惹不起的,所以……”
“所以你们无所作为,站在一边看热闹?”
承森沉默着低垂着头,显然是默认了。
“莫非你们全没有是非观吗?帮着对的不就得了?”玺颜恼道:“若是魔族做错了,想必你们会毫不犹豫动手。这次既是冥族食言,对他们挥剑相向又能怎的?”
“主上,您要知道,可一旦对冥族动手,形势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您才当上九天王多久,难道根基未稳就想与整个冥界作对吗?”
玺颜冷笑道:“原本当他们最是诚实不欺,现在也不过是言出不行的小人,和他们作对又能怎的?难不成我浩浩苍穹九天,还怕了他们一群不见光森阴幽冥吗?”
承森用略哭哑了的嗓子嘶哑着道:“是,即使我九天兵力与冥界相当,您不怕与他们大动干戈。但您想过天冥两界交战,天下苍生会如何吗?难不成要因为小小魔族毁了,您一怒下还要让地界的妖人,天冥无数烈魂为他们陪葬不成?”
“天下苍生?”玺颜冷然笑道:“为了连我也根本认不全,也不理解究竟是何概念的所谓天下苍生,就要失去我看得见摸得到,所珍视所爱护的事物吗?”
“常人尚且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您乃是九天之王,得到的多,失去的注定更多。若我不说的如此虚幻……”承森顿了顿:“我们何尝不想帮楚遥将军一把?可是他自己虽冲上前助魔族一臂之力,却下令让我们按兵不动。他为的是什么,我不知您可清楚?”
玺颜神色一动,承森见状,低声继续道:“或许他是为三界免受战火,更多的却是为您着想。若不扯上众生安危这般大的概念,单说私人的情感,您也不该让死去的楚遥将军的为您的一番心思白费了吧?”
沉默,静得能够听到云涛的轻响。
良久良久。玺颜才苦涩地笑了笑:“都说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至尊宝座,可是坐在这里,我竟第一次让人欺负到我头上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想象与现实间,总是存在着微妙的差距。在他以为可以守护之处,却让他失去的更多,但他却只能把苦水咽下去,继续在或许会有改变或许与现在一样痛苦的让人无奈的路上走下去——毕竟是自己选择的道路,跪着,哭着,流汗流血,也必须要将它走完。
玺颜也察觉到了这份沉闷,有气无力地转着话题道:“心木呢?也死了?”
“不,被冥族抓回去了。”站起了身,刚刚整理好衣衫的承森回道:“提起这个,我隐隐觉得冥族这次反水也和他有关系——”
玺颜一脸茫然,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副将问道:“主上,冥族最看中的是什么?”
玺颜脱口而出:“这还用问吗?自然是他们那些讨人厌的条条框框。”
“不错。冥族一向视规定如生命,犯了叛逃罪的一定要以极刑处死的。”承森点点头道:“身为前冥族军师的心木,到了魔境,显然是犯了叛逃罪,应当处死;他现在却是魔族的人,以魔族身份归顺,他们却没有理由动染秋霜手下一根汗毛。所以一旦这次的和谈成功,冥界就会陷入一种怪圈之中——在他们概念中的必死之人若不死,他们所尊重的规矩就会成为一纸空文;可若在和解后执意再下杀手,无异于是另外一种背信弃义,那时他们不似和解仪式时志在必得防备松懈,反倒不好下手了。既然以他们的个性都要打破了承诺,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时刻下手——”
“这还真像是冥族的作风——重规矩,不重人心人情,像我这种人,还真是永远无法理解他们,小遥和我一样,所以才没防备他们来这么一手。”玺颜长叹道:“你这分析句句在理,倒是个通透之人。将与士卒之间需要的是连心,换别人要重新磨合,这些仙兵你却熟悉,现在小遥死了,将军就由你来做罢。”
玺颜将将军令牌一抛,转身就走,完全没有给承森谦虚推辞的机会——他根本不想让任何人代替他最看重的弟子的位置,一旦承森客套地说自己不衬,他害怕自己真的会将将军令收回,让它空闲。但兵权不同于他位,悬而不决,容易在内部引起争斗。
承森的手中紧紧抓着将军令,脸上却没有半点高兴的神色,狠狠捏制,仿佛要把它捏碎。却有不识趣地上前去躬身道:“恭喜承森副将荣升……”
承森冰冷的眼神睨着他们,吓得他们立即闭上了嘴巴。
“恭喜?有什么可恭喜的?恭喜楚遥兄尸骨未寒时就接替了他的位置?恭喜他永远回不来了?方才哭得什么似的,现在却对我笑,笑什么笑?你们都没长心吗?”
“哎,谁让他一个小妖坐在不相称的位置,折寿了怪得了谁?掉两滴眼泪意思意思也就得了,难道还要一直为他伤心难过不成?反而是您这血统纯正又有能力的终于不用屈居人下这喜讯,值得我们庆贺一番……”
“血统并不决定能力,你也和楚遥兄相处了这么久,说出这话来,真让我感到恶心。”承森漠然地打断,一把推倒了他:“从我这里滚出去,爱去哪去哪,总之我不要这种没良心的手下。”
他冷然回头道:“你们也一样,我坐在将军之位可以,但谁要是老把我和楚遥兄比来比去,就乖乖自觉离开——将军令在手,我有权处决你们。”
刚活跃起来的心又凝成了坚冰,再度恢复了初回天界时肃杀悲哀的氛围。承森将将军令牌揣在了怀中,而他的腰间所悬,仍旧是副将。
他用心坚守着他们之间更胜友谊的情谊,却不知道楚遥对“他”和他友情的坚信,才是让魔境血流成河的诱因,而不是将他圈入其中幻境所看到的哀凉惨烈的情景。
他们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看到的,却全不是真的。
玺颜推开羽灵宫的门扉,想告诉她这不幸的消息,顺便请求她最后再去看看心木一眼时,早已人去楼空,茶杯下压着一封信。
他打开来认真看完,纸卷成了一团,而他早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