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秋霜茫然地漂浮在空中,俯瞰着卓卓猎艳蹂躏的土地,红莲业火中挣扎着的焦尸。
这人间炼狱,便是在起点时她并不热爱,只是为了守护那小小的希望而苦心经营,最终逐渐热爱上的地方,她的第二个故乡——魔境。
她并不是圣人,也不是天生适应性就比他人强些。从衣食无忧处,坠落到魔境的一刻,也并非完全没有过沮丧。只不过,她迅速振作起来,颓靡的瞬间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罢了。
除了本身坚韧不拔的个性,也还有别的原因涵盖其中。
在心底的信任与朝暮处于的至高无上的地位瞬间崩塌之前,她感受到了小小的颤动,温暖不经意流过心底。
本想给楚遥一个意外的惊喜,最终却变成了独属于她自己的希望的种子。
忆起初时沦落魔境,在贫瘠中哭泣的魔,原来只为天界的陈腐可笑,对地界的生灵拼了命,对早已腐烂发臭的苍穹趋之若鹜的地界生灵毫不理解的高高在上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间还存在这般饥饿与苦难的地狱。
这种饥寒交迫的凄惨,让天界最低阶仙族对命运不公的长吁短叹都成了无病呻吟。
他们不需要金钱,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视为粪土般挥霍,却不知他们用以做帘窗铺云地的长毯,可以替多少人抵御严寒。
他们不需要饮食,却品着最美味的山珍,啜着最甜美的甘露,却不知有一隅连他们的残羹剩饭都只有在梦中才能窥视得见。
她曾无数次想着,要给予他最纯粹的爱,最优厚的条件,让他在单纯与温暖的环境中长大——自然是绝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却也不让他和身边趾高气昂的绣花枕头一般令人作呕,而是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如兰君子。她一直知道天界的环境,是不适合她幻想中的生命生长的,但——魔境,显然也不是。
往昔的奢华,与陷入贫窟的震撼,触碰到了她最柔软的角落,幼弱的生命,点染了她的一腔血。
那一刻,她选择了冻结他的时间,将他的身躯用法力保护起,尽管听不到他的心跳与呼吸,这幼弱的生命,却也守护她度过了最绝望的时光,给了她努力地方向。
她的起点并不高尚——不过是一向骄傲的她不想让他的孩子,在这阴暗黑暗的地方出生,从落地的一刻起,就烙上堕魔之子的烙印,被三集中的仙冥妖人所瞧不起。
但忍着恶心,真正与魔族接触,她才发觉——这些低劣卑微的代名词,却比想象得单纯得多。
生存都是如此的困难,哪里还有算计与欺骗的余力,只要能够有一口暖暖的薄粥入口,脸上绽放得笑容便比任何人都灿烂。她甚至为起初只因几句从未验证过的传言便毫无理由用异样目光去看他们的自己而惭愧。
从为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坚强的活下去这个小小的点,渐渐展成想让魔族全部脱离这份苍凉,不再让他们四处流浪,将从未目睹的繁华万千带到万物匮乏的魔境,也让那些使她流落异域的人睁大眼睛看看——无论在何方,她都可以抬起下巴,活得优雅,活得高贵,依然还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王。
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达到目的时,现实露出了冷漠无情的一面,将她所有的心血全部撕碎——她非但没能带给他们幸福,却让魔境变得比她来前还要惨烈。
熊熊的烈焰,舔舐着焦黑的土地,被鲜血浇灌的更热烈的红,似要烧到天的彼岸,却无法抵达与影响那纯净却最肮脏的蔚蓝。
秋霜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始终在这寸土间徘徊。
“我好像……始终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呐……”她近乎失神地自言自语。
一向寡言的楚遥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地盯着由自己间接造成的惨剧。在听到染秋霜丧失了往昔的傲然,压得低低的嗓音时,也不知究竟该用什么话回应,良久,才吐出一个“嗯”字。
“啊……这样啊……明明心木军师用生命给我创造出了逃跑的机会,我迷路了,却连该逃到哪里都不知道了吗……”染秋霜笑得孤冷,令人心碎:“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魔境当作了自己的家,现在,我的家没有了……天大地大,三界浩浩,却四处都没了我染秋霜的立足之地。”
眼泪化作连串的珠子,在她雪白的肌肤染上道道泪痕。
“落叶,对不起……我明明不想要伤害你,却两次毁掉了你的家……”楚遥低低地道。
“事到如今,说对不起,你认为还有用吗?”染秋霜的声音冷到骨髓,让楚遥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对,你没有错,你谁也不想伤害,你只不过是被利用了而已……”
染秋霜的手指一挥,楚遥惊呼一声,却无力制止她耗尽最后的法力,化作丝雨,落在熊熊火炎上。
火色散却,失去了力量的染秋霜重重地摔在了漆黑的,发着焦臭味的土地。
楚遥仍安然无恙,却听到了身下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猛地翻过身来,倒在地上脸色苍白的染秋霜在震荡下吐出了一大口血。
“落叶,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方才你肯定不想伤我害我对吧?可不是被你欺骗的我却是为了保护一同受骗的你而受了伤,筋骨尽断。”染秋霜冷冰冰地道:“所以楚遥,你看清了没有?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并不可以成为你的挡箭牌,也完全不能成为你开罪理由。就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拉上我,甚至拉上整个魔境给你的单纯做陪葬,最后用三个字就能了结一切恩怨了吗?”
“我没有……我只是除了道歉外,实在是想不到任何话来安慰你……”楚遥嗫嚅着,最终还是无力地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楚遥!”染秋霜用着近乎咆哮的调子失态地道:“哪怕你害我全家身死,让我流落魔境,也从未埋怨过你,甚至保住我们的孩子。纵然我已经被你欺骗得遍体鳞伤,再次看到你,我也依然相信。是孽缘也好,还是我自己贱也罢,哪怕你一次次让我万劫不复,我也不在乎,哪怕再遇见同样的事,我还是愿意靠近你信任你。你以为我需要你的道歉和安慰吗?你错了!我不用,你真正对不起的是魔境无辜的生灵。比起无力的悲叹,你倒是让死去的魔族活过来啊!”
楚遥明白她此刻痛苦的来源——偌大的魔境,竟至于到了用感知之术都感知不到生存气息的地步。只因为她对他的信任,五族生生被撕开一个口子,完全消失,只剩下她一个孤家寡人仍保留着魔族独有的刻印。
再说什么都是错的,都是多余的。楚遥一把抱起了在残垣废墟的染秋霜。
“你放开我!放开我!”
“如果骂我能让你开心些,你就尽管骂;如果打我能让你解气,你就尽情地打。无论如何,我是再不会放开手了——虽然我已什么都做不到了,至少想当你最后的依靠。”任她仅剩的一只没有断裂了骨的手“咚咚”地敲打着他,他却仍紧紧地把她的头贴在他的胸膛温柔地拍着她的肩膀:“你是个女孩子,别让自己背太多担子了,偶尔也让自己松口气……”
“说得倒轻巧!你告诉我,我该怎么解下负担啊!混蛋!骗子!害人精!”染秋霜狠狠地捶打他两下,独自一人拼搏时都不曾显露的脆弱,在一切防线崩溃时,化作了无尽的眼泪:“我为什么会这么没用啊……保护不了自己的魔境,保护不了自己的子民……我就是个废物……就是个废物……”
“很有自知之明嘛。”一声阴险的狞笑打破了气氛:“没错,你的确就是个废物。一个总披着高贵外衣,对谁都冷言冷语,一见到个稍微衬眼点的男人,就像个猫一般只会钻进怀中的下作女人。”
“谁?”楚遥愤怒地抬起头来。
“呦呦呦,楚遥将军,瞧您这话问的。就算我们哥儿几个都不起眼,可上次见面这才多久的事儿,您就已经不记得了吗?该说您眼瞎还是贵人多忘事呢?我是言煞啊,将你妖族的身份到处宣扬,还在冥界将你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当场揭露的言煞啊……还有这几个——”他笑了笑,指着身边的几个人道:“是和我一起去冥界的弟兄。记起来了吗?”
楚遥浑身一激灵:“难道不是师傅骗了我,而是你们几个捣的鬼?”
“主上一最讨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然不会是他骗了你。可是这次的事情,我们不过是小小仙侍,虽有参与,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我们并没有大的本事做主谋,而是另有其人……”
楚遥咬牙切齿地道:“主谋是谁?”
“反正您们已经是快死的人了,知道谁是主谋,也没什么意义了,徒然给自己增添烦恼罢了。与其追问这毫无意义的事情,不如想办法讨好讨好我们几个,我们高兴了,说不定还会给你们这失去价值的一条生路。”
言煞的目光定在楚遥怀中的伊人身上,楚遥看到他们色迷迷的眼神,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把染秋霜紧紧地拥住:“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现在您封印了自己的灵气,她又封印住了自己的法力。我们想干什么,您还能管得了吗?”言煞阴恻恻地笑道:“不过其实您也不会管的吧。毕竟您已经出卖她两次了,这次还是生死攸关,即使我们不说,您也会乖乖把她让出来的不是?”
“你们休想!”楚遥的额角渗出了冷汗:“我是不会松手的……”
“哎,其实抢与送,于我们没有太大的分别,不过是给您个台阶下。既然您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莫怪我们无情了。”
不过是几个往常只要动动手指便可以碾碎的四阶仙侍,可此时全身的法力皆被封住的楚遥却毫无办法,奋力抵抗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染秋霜被他们从他的怀抱中夺走,白白挨了许多的拳打脚踢。
言煞狠踹了楚遥一脚:“这才像话,妖,就该有个妖的模样。往常那德行是在吓唬谁呢?”
楚遥的嘴角渗出血,看着她被揪着头发拽起,无力地呼唤着她,身上却挨了一脚尖。
其中一个仙侍用指尖抬起她的下巴,她毫无畏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啧啧,的确是漂亮,这锐利骄傲的眼神也很吸引人,怪不得那么多人为你神魂颠倒的。只可惜,再漂亮再骄傲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由人摆弄的一头猪。”
染秋霜很想在他的脸上吐一口口水,最后还是忍住了,冷冷地讥嘲道:“猪没脑子,在猪的眼里,自然整个世界全是猪。”
“好厉害的嘴巴,全身骨头都断了还敢这么嚣张。”他一把扯下她金盔上的胸甲,露出薄薄的雪白内衬:“这么一来,我实在是更想好好折磨你一番了——一想着你会痛哭流涕的告饶,就让人忍不住期待呢……我想,他要是能看得见,应该也会很期待的吧……只可惜,人家现在找到了更好的,已经不屑于你这随时可以被抹消的蝼蚁了……”
“我就说么,果然是他们那对狗男女啊。”染秋霜冷笑着:“就这等气量,注定一辈子没出息了。你们追随这种人,倒也真胆大,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自己都要死无葬身之地的,还说我们?”旁侧的人抬手便是一耳:“我看你就是个皮痒痒,欠调教。”
“你们放开她,有什么冲我来……”楚遥已是泪流满面,哽咽地爬起来:“要我做什么都行……放开她……”
言煞一脚踩在他的脊背:“楚遥,别恶心人了,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现在的你不过是个什么也保护不了的废物而已,拿什么和我们谈条件?别折腾了,少受些皮肉之苦,乖乖地在一边看着就好。”
“落叶……对……”楚遥本想说“对不起”,话到嘴边生生哽住。
法力再高又如何,位阶再高又如何,他从头至尾,都不过是个只会说“对不起”的懦夫废物罢了。
他的皮肉渗出了一条条的黑纹——魔的黑纹,却改不了窘迫的现状,却只让他们更猛烈地嘲讽他只会用堕魔来逃避心中的痛苦。
言煞一把扯住染秋霜薄薄的衣衫,染秋霜闭了闭眼睛,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轻蔑的冷笑——即使威严只剩最后一点,她也要拼尽全力去维系,绝不让他们看到她服输半点。
他看到这鄙夷的眼光,心中不禁愤愤,将衣衫向两边撕扯。
在衣服即将破碎的刹那,一道水光闪过,将他的双手齐腕切下,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荡漆黑的旷野:“杂碎!她不是你能碰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