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总是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永远是那样宽容,那样温柔。
可是,没有条件的包容,终究是难以做到的。
在这一点上,竹韵与缘落的想法,都与蝶翼相同。
每次看到心木与离若亲亲热热的模样,心中就说不出的不是滋味。
也许,父债子偿,杀子仇祭这样的事情,完全没有合理性,可是,自觉不自觉的,还是会把原本的仇恨,转移到无辜的孩子的身上。
这样的念头,让他们觉得自己,很是恶心。
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无论做多少努力,都无法改变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就不能变得更加的宽容一些呢?为什么就不能变得更加温柔一些呢?
每当想要用这样的念头去宽慰自己的时候,脑海中就不自觉会浮现,笙霰雨惨死的形容。
恨意非但没能减少,犯饿,将整个魂魄都侵蚀了。
不敢说。
怎么样都不敢说出口。
仿佛只要一张开嘴巴,就会变得堕落。
就是这样一种说不出的情感,使得始终在矛盾中徘徊,完全无法自拔。
在听到蝶翼,终于把他们早就想要做的事情说出了口的时候,那一刹那的心情,完全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
有时候,不是不想打破规矩。只是眼前始终没有谁领头,让他们能够找到方向。
这大概就是法不责众的根源吧。
并不全是源于团结一心,而是,终于能够能为压抑已久之情,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原本就无比默契的三个魂灵,仅仅刹那之间,心照不宣。
“我不同意。”雾歌淡淡地,给他们浇了一盆凉水。
蝶翼不解地望着她:“为什么?”
“我觉得,你们这样未免太不考虑心木姐夫的心情了——难道你们真的认为疯病治好了,看到现实就是真的幸福吗?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们当初却又任由湘宛对他施放‘千日幻’,而最终没有加以惩戒?不要告诉我,你们的原因仅仅是那个来源不明的天机令。”
“当然不是,是因为我们觉得心木大哥实在太痛苦了,就是那样沉眠在梦中,也没有什么不好……”缘落脱口而出,当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的时候猛地将话头打住了:“哎——这……”
“看吧。”雾歌微微一笑:“你也认为,如果现世痛苦,那逃避也没有什么可耻的。甚至——你们在冥界的时候,不惜放弃自己,让心木选择死亡的道路,难道你们真的期盼他死吗?不过是生无可恋的话,死亡,也未必就是最差的路。”
竹韵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你们连他死这种事都能够接受,那么,他养着别人的小孩这种事,你们的别扭情绪就不能忍忍吗?不管他是不是沉浸在不该有的幸福中,但是,他现在笑得比以前多了,难道你们就一点都不欣慰么?”雾歌顿了顿:“而且,就算你们因为讨厌苍默,实在看离若不顺眼,铁了心想要为难这可怜的孩子,也与我毫无干系——无论怎么说,苍默总是我哥哥,离若是我侄女。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帮你们。”
“你明明知道苍默的样子,难道还想认他做哥哥么?”
“有些事不管认或者不认,都是完全无法改变的事实。”雾歌罕见地做出了这样冷漠的定论:“如果因为他不重视亲情而讨厌他,因此也对他冷漠以待,那么,我不就变成我最看不惯的那种类型了么?”
蝶翼冷冷“哼”了一声道:“雾歌,你真是变了好多啊。好像自从有了孩子,你越来越朝着以德报怨,温柔贤淑的出水白莲的方向去了啊。”
“我不觉得我有多少的变化,反而是你——”雾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蝶翼:“只要姐夫和小若在一起,你就必然会躲开——而姐夫又把小若当心头肉似的,半刻也不肯让她离身。所以你那样子,竟像是刻意躲着心木姐夫似的。为了这么一点点根本不成原因的原因,而放弃了最珍视的姐姐的挚爱的关怀,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纯真良善,泼辣任性却并不讨厌的蝶翼么?”
蝶翼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般,立在那里,好久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并不是想躲着心木,对于她来说,除了姐姐,就是心木姐夫最为重要了——连她的欢喜冤家竹韵,都得再向后排上一排。
对她这么重要的存在,她却好久都不曾和她好好说过话了。甚至出现了心木温柔地笑着,抱着离若让她向她打招呼,她狠狠地瞪了那孩子一眼,摔门便走。
那些压力,对于万事不知的孩子来说,是根本无关紧要的吧。
到最后,全都加诸在了心木的身上。
这些事情,她几乎半点都没有想过。一味地,一味地,以保护之名,不时地伤害着他。
她甚至,从来都不敢回头,看她冷漠以对转身拂袖后的心木,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他早已变得,越发的多愁善感了。那双眸子中充满了眼泪,也说不定。
她能感受到,泪花闪动的声音,如此这般,她便更加不敢看。
她怕,会被泪水感化,从而对不必要的家伙,也生出一抹同情来。
苍默的,月无痕的,帝沙的肮脏血脉,根本不值得去同情。
蝶翼的思绪开始混乱。
蓦地,她咬破了唇,血液从唇瓣上渗出来。
不是红色的血,还是暗紫色的血,最终,将整个嘴唇都染成了暗紫。
漆黑的眸子中,泛出了一缕,有些恐怖的幽幽蓝色光芒。
整个身躯散发出的气息,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不好,小蝴蝶,快点住手!”竹韵的轮椅挣开了缘落,摇晃着轮子,骨碌碌地朝蝶翼的方向滑去。
巨大的双翼,却把他弹了开,让他在原地打着转。
那双翅膀,比平常的更为宽大,也更为华丽。
类似于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在她的手臂,蔓延到了脖颈,最终,定在了眼角。
“蝶翼,你……”雾歌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如果,恨是罪恶的话,爱是包容的话。那么,我实在是不该忘记,我原初的起点,究竟是哪里——我啊,本来就是个以吸食人魂为乐,杀人如麻的,可以称为邪恶的,妖啊。”她盯着自己的手掌心,交错的纹路,蕴含着灵力,但更多的,是怨念与杀气:“谢谢雾歌你提醒了我——我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如果没有你这句话,我都有点想不起,你认识我,根本就没有几日,我在地界时,姐姐遇到我时,我是一副什么模样了……”
蝴蝶的美,是一种罪。
而蝶族本身,则更是罪的化身。
血液,生命,有恃无恐地吸食——并不为了什么特别的理由,甚至不是为了维持生命充饥或者是提升修为,仅仅是被欲望支配,想要这么做。
这才是她——蝶翼该有的,样子。
笙霰雨的出现,对于蝶翼来说,既是救赎,亦为封印。
将她完全封印起来,再也看不到过去的影子,再也不用恐惧被过去的孽业所束缚——作为一个崭新的,天真而快乐的生命存活着。
并不是笙霰雨将她封印,而是她自己,慢慢地习惯了,也就忘记了。
起步处,成了远方。
“如果是作为灵石的蝶翼,或许,是找你雾歌不时做点小恶作剧就罢。作为‘真正的’——对,你说的,‘真正的’蝶翼,既然已经厌入骨髓,又岂会一直想辙进行这些小来小去的小把戏……”蝶翼舔了舔尖锐,泛着毒光的长指甲:“而应该干干脆脆地,把这碍眼的玩意抹杀掉才是。”
缘落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了,在蝶翼足尖轻点离开地面时,他冲上前去,抓住了蝶翼的一只脚。
“你是想要和我一起去么?”蝶翼的语气,也变得和过往大不相同,缘落不自禁地泛起寒意来。
“不,蝶翼姑娘。小来小去的就罢了,要是就这么要了那无辜孩子的命的话未免也有些太过火了……”
“过火?!”蝶翼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似的:“我还以为你是个勇士,结果是个孬种——连取个鸡崽一样的小家伙的性命,你都觉得过火?”
“不是那个问题。”缘落作为冥族的良知涌上心头:“你有没有想过,她作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要经过多少次转生,才能转成仙脉?就这么被你杀了的话,不是糟蹋了她过往累积之德?”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冥界五族轮转,其实都是随机的吧。无论上辈子累积了多少的阴德,都是平等的——去往下一世,谁也不知道结果。”蝶翼冷冷一笑道:“你又多惹恼了我一分——我本来只是想要了这小崽子这一世的性命,再拜托凝魄大人想法子让这孩子,再重新轮转一次——转生成我不那么讨厌的家伙的孩子。现在我却想到了,如果我真的让她的灵魂入了忘川的话,难保姐夫,或者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保护,遇事就退缩了的作为他兄弟的冥族,不管闲事,把她的灵魂唤回来……”
她一脚,狠狠将缘落踢开。
“放心,我用不着你动手,也用不着竹韵,用不着任何的谁帮我的忙,我自己就够了——省了脏了你们高贵的手,过后再哭天抹泪的后悔。”
这番话落入了他们的耳中时,蝶翼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显然,她的身法也比之前更为灵巧。
雾歌怀抱中的小女孩,被这可爱的大姐姐,忽然变成了一副修罗般的可怕样子吓得大哭大叫起来。
“怕……我怕……”
雾歌不停地拍着她的脊背,小声安慰着她。
“要不要去追?蝶翼的样子,也太不对劲了。”
“没用的。”竹韵的手无力地垂下:“小蝴蝶刚才既说了那样的话,想来定要用她们蝶族的禁术了——施放了那一式,不见血,不夺魂,不得休。即便法力相当高强,要是被那一招打中,也要去了半条命。对一个小孩子,就是根本躲不开的,噩梦般的诅咒了。但若被躲开的话,这必须要品啜鲜血和灵魄才肯散却的法术的效果,将会反噬施放者。”
他顿了顿:“必然会有谁受这样重伤的画面,我是不想看到的。”
“那总不能放任她不管吧——正因为不想看到,才应该想办法阻止。”缘落按在轮椅上:“也许我们速度快些,还能够来得及阻拦。这一招就由我来挡下好了,大不了,我们一起坐轮椅,到时候还可以用轮椅比比,谁的速度快。”
缘落在足下凝了可凝的最多的法力,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羽灵宫的正殿。
蝶翼正跪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而她的模样,也幻化回了往常。
即便这样,还是来晚了么。
缘落自责地想,如果,他不犹豫的话,就好了。
“都怪我。如果我不颓丧那一瞬间……”缘落的话还未出口,竹韵已出了声。
他慢换换地,将轮椅滑到蝶翼的身边。
“小蝴蝶,没关系的,即便你残废了。我也依然……”
“不准那么狡猾地抢先!蝶翼姑娘,竹韵老弟说得任何承诺,你也当我都说了一遍——我也都能做得到!”缘落抑制住声音的颤抖,俯下身,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蝶翼,你伤在了哪里?”
蝶翼如梦初醒,睁开没有精神的眸子,朝着眼前一指。
“伤在……那……”
缘落怔了怔,起初没有反应过来,但当他回头时,他的心不由“咯噔”地一声。
心木护着离若,而靠近心口的地方,被整个开了个洞。
“大哥?”缘落惊慌失措地把他揽起:“您……为什么……会”
“是啊,姐夫,为什么会这样……”蝶翼失魂落魄地道:“您明明能躲开的。”
“如果我躲开了,你就会受伤的吧。”心木甚至连擦嘴角的血都没有了力气,却温柔地笑道:“我的身体,早就有些不行了,再添点伤和痛也无关紧要。但是,你作为一个康健活泼的女孩子,病歪歪的,看着会让人不舒服的哦。我不会允许雨儿重视的任何一条生命,在我的眼前——受伤。”
“那您为什么要护着那个孩子呢?她不是您的孩子,她是苍默的!您拿她挡住我的攻击的话,不是不用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出气的吗?”
“我不管啊。”心木颤抖的手,抚摸着即便发生了这般变故,也依然被他小心翼翼护着不曾被惊醒的离若的头:“有些事情,即使知道,也只能假装不知。只要心中相信,就一定会变成真的……”
离若,是我的女儿,她一定——会长得比谁都美丽,过得,比谁都要幸福。
把我没能获得的那部分,也一齐补齐。
他深吸一口气:“这是我坚信的未来……也是一定会到的,未来。”
或许,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崎岖。
可是,看起来是那样不可能的——奢望,最后,却终于被实现。
尽管,他似乎再也没能看到。
但是。
灵魂一定守侯在某处笑看,他一直期许的梦的实现。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