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默盯着大咧咧走进来的黑影,皱了皱眉头:“你……”
他挥了挥手,打断苍默的话:“您是不是想要问属下,为什么属下的动作这般迅速?”
被窥听心思并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情,但自己的亲信拥有这样的能力,倒也省去了不少吩咐解释的功夫,尽管在意,却也不如便利来得更多,苍默轻轻地点了点头。
“嘛嘛,您忘记了么?观测者的水镜还在属下的手上。想要探知周围的境况,实在是太过容易了……”敏感的他立即看出了苍默脸上的不悦,忙补充了一句:“别误会,我没有监视您,只是在看水镜时发觉了锦,追着她的身影看到了您……”
“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他点点头,观察着苍默的表情。
“你怎……”苍默的眉毛稍稍一挑,又迅速恢复了平静,淡淡一笑:“罢了,毕竟锦是个不安定的棋子,你监视着她也是为了我,我要是为了这个怪罪你,未免显得我心胸狭窄——这点气量若都没有的话,该如何成大事呢?”
丹珠在旁站了半天,他们的话题显然越来越转向私密,她转了转眼珠,不待苍默或妄执中任何一个下令,深深地鞠了一躬,沉默着,蹑手蹑脚,很自觉地退了下去,将门关严。
耀眼的红色六芒星映在门的薄纱之上。
妄执和苍默同时向外瞥了一眼,透过纱幕,布下结界的纤细身影转过去,看似是普通地站立着,实际上从那周身环绕的法力与杀意来看,她是在全神贯注地戒备。
“尽管有些时候您还是不能很好地掩盖自己的情绪,但是呐,您已经逐渐在成长了。看着您的进步,我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究竟有多么明智。”他掀开了黑色的兜帽,露出布满了刻印,可怖却意外俊秀的脸。
“在看到这个小丫头的所为的时候,我也觉得,当初和你订立君臣的契约是绝佳的出路。”苍默叹了口气:“可惜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你的价值,还把你孤零零地扔在牢房里不管不顾。”
“啊哈,那有什么关系呢?我并不是很在意那个——”他顿了顿,摇头:“嗯,这样的表达不对呢。应该说,正因为经历了那一次的事情,我对您更是高看一眼,也彻底下了成为您忠仆忠犬永不变更的决心——主人下命令,狗听话,这才是有意义的两方。如果只能够被狗牵着走,断掉了绳子便茫然无措的主人不能称之为主人,也并没有被狗追随的价值。”
苍默竭力忍着,终于控制住自己不去皱眉,强挤出露出温和的笑容:“啊哈,墨夜,尊严也好性命也好感情也好,这些旁人视若珍宝的东西你通通不在乎,只为了那一个小小的愿望——哪怕当事人都不在了,你也还是依然坠入其中难以自拔。偏执成你这副模样,还真是不容易了呢。我这样子,都没有一个像你这样不惜侍奉凌辱过自己的人也不肯放弃的梦想呢。”
“您说……小小的愿望么……哈,也许吧,我的愿望,除了我自己以外的家伙,或许都以为是毫无意义的执着呢。我自己也知道。但是啊,‘偏执’这个形容词从您的嘴巴里说出来,还真是有那么些许不愉快。您之所以没有被压榨得不成人形也要坚持之事,并不是您没有让您如痴如狂的去追求的方向,而是因为您的信念就是您的本身,才会那样恐惧伤害哦。”
墨夜忽然抬起头,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双眼眯成了两条缝隙。
明明是那样和善,那样温暖的表情,苍默却感受不到一点点的暖意。
相反,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与寒凉侵袭上心头,将他整个人都冻僵。
做不出任何的表情。
说不出任何的话。
甚至想将目光移开,都是那样的困难。
仿若幽深无边的洞,将人的灵魂吸进去,明知道危险,却无法脱身。
这表情本身,已经足够可怕。
更可怕的是,透过这个表情,苍默回忆起了根本不想记起的人。
在她认真起来,或是想要发狠的时候,偶尔,便会露出极为相似的神情。
常年的自卑,让他变得格外的敏锐敏感,他也对自己的观察判断能力极为自信。
那一瞬间的感觉,完全不像是幻觉或者错觉。
他却迅速将自己的想法否认了,心内回荡着一个声音:被同一件事,被明知道是绝对不可能的同一件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困扰,果然是这段时间和玺颜的关系稍微和睦了些,月无痕也并不需要耗费太大精力去揣摩她的心思,所以,尽管掩饰情绪的能力上升了一个台阶,察言观色与感知力都有下降了呢。
苍默终于鼓足了勇气,让自己略有些胆怯的双目在墨夜的身上来回游移。他本想着,仔细打量一番,这种奇怪的错觉就会自行消失。
但是,没有。
越盯着墨夜看,他越不能抑制这种感觉在心间蔓延。
长相并不相近,可那神情,越看,便越有共同之处。
说话的声音并不一样,但那腔调在脑海中回荡,叠合一处,聚成鸣响。
流露出来的气息,更是说不出的——似,同。
“有时候……我真的是觉得……你好像是散羽的……的……”苍默唇动了动,很谨慎地吐出了两个经过他深思熟虑后的字:“哥哥。”
“哥哥……么……”笑眼睁开的那一条小小缝隙,聚满了冰寒,仿佛下一瞬间就会从那漆黑的深渊中射出两条冰锥,穿透人心肺:“当真是这样——有些天然的联系,果然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切不掉的吗?”
“哎——”苍默本来被他那恐怖的眼神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听到了这一句却忍不住发出了讶异的声音:“该不会是——我无意中——蒙对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吧?”
“那怎么可能。我墨夜是纯血的冥族,散羽是纯血的仙族,我们两个要是有血缘关系,未免也太可笑了吧。”墨夜表情的狰狞,毫无预兆地没了痕迹,仍旧是素日那样的恭恭敬敬,还沾着崇敬与憧憬。
苍默猛然松了一口气,细小的冷汗珠从他的额角坠落,如释重负刻,笑声也变得格外的轻松:“哈哈哈,就是呢。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哈,我刚刚不是刚和您说完君臣犬主彼此该有的关系和应具的价值?身为王,为什么要害怕臣子记仇呢?”墨夜横掌在脖颈上抹了一下:“用之时引勾,不用时抹杀,就这么简单。一个有事没事就触王君霉头的,再有能力,也非该长留者。何况我根本算不得什么臣子,就是您的一条狗,现在替您拨开迷障引路,将来也想要一方立足,是不会,也不敢和您动气的。”
“言语,许诺,什么都无须耗费,什么都不需要操劳,一向最是容易。可是真正能够说到做到,实在是难呐。”苍默有意无意瞥着指头上的白印——那是他与墨夜君臣的约契。
没有这个,即便墨夜真的是一条狗,他也缺乏最起码的依赖与信任感。
这条细细的线上散出的冥魔的气息,更是在明确告诉他——墨夜,注定不可能与散羽有什么联系。
倏然,他灵光乍现一般抬眸:“墨夜,我忽然有这么一个猜测,你断断我猜的是对还是错?”
“呃——?”
“我知道你是个纯血的冥族,可是你现在的躯壳,它并不是吧。也许——也许是这个躯壳的原主人与散羽有某种关系也说不定?反正我是在你换上这身体以后,才常常会看到散羽的影子,嗅到散羽的气息?”
“这身体不过是我在魔族随便捡的。说不定真的是散羽的父亲或母……散羽的父亲不自重,和魔族女子勾勾搭搭,留下的小野种的皮囊,可这些破烂事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没兴趣知道……”
墨夜的话还未完全说完,已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苍默拿起一杯水放到唇边,啜了一小口,却连咽了几次,借以冲刷内心某种动摇,深吸了几口气,方才眯起眼笑道:“哈,你看你刚说完你的皮囊是小野种,就开始打喷嚏——看来这躯壳和散羽有关系的可能还蛮大呢。”
墨夜“啊啊”两声,又打了半天喷嚏,方才重新直起腰来,干干地笑笑:“抱歉了王,我刚刚只不过是接着您话茬说我自己这具身体,却忘记了那些话可能会伤到您来着……”
“无妨。你不也是常和我说,有些鄙夷的源头,是我自己的自卑。我把自卑忘却了,就不会再有什么能伤到我了?”苍默的口中说得轻松,紧握杯子的手却似乎想要把杯子捏碎裂般,直到墨夜敲了敲他的手指,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的动作暴露了内心的活动,连忙松开了指头。
墨夜微微一笑,装作无意地伸出手,两指夹住苍默之前一直攥着的匣子,打开盖子,取出了晶莹剔透的琉璃,对着天光一照。
流窜在其中精纯的灵气,在他的掌心,震荡得更加厉害。
似在期待憧憬着什么,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其中窜出。
不管你怎样躲,躲到哪里去,不管你有多厌恶,厌恶得想吐,有些东西,完完全全,是完全不受你掌控,无论去哪里,都逃不开的。
那么,又为什么要逃呢?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这份谁都没有的牵绊呢?
他徒儿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
“没错的,王。”墨夜将琉璃收回匣子:“我的冥瞳看得出——这就是散羽用心与血凝结成的,绝不会判断失误的。”
“又是在我说之前,就知晓我的意图了。”
浅淡的不安,极深的兴奋,驱使苍默迫不及待地拿起琉璃往嘴边送,手腕却被墨夜抓住。
“王,不可。”
“不可?为什么不可?”苍默斜瞥着他:“我吞了散羽的内丹,现在再将这个吃下去,力量不又会上升一阶了吗?”
“力量?”墨夜冷笑了一声:“我问您,王,在心木的法力被封印之前,他的实力比帝沙怎样?”
苍默毫不犹豫答道:“似乎是不如的。”
“我现在是您的臣子,听您差遣,可是——您的实力比我怎样?”
苍默顿了好久,缓缓答道:“自然是不如的。”
墨夜的手已经松开,可是他的手也从嘴边滑落。
“明白了?一个王,硬实力当然需要,却并不能一味提升自己的力量——遇战前去战场的,是将军;遇事需动智的,叫谋臣;高高坐在王座上,什么也不做,却能够驱使比自己强得多的臣子的,才是真正的王者。自己空有力量,却没有聚集的能力,身先士卒,鞠躬尽瘁,那不是君,是傻。你有这个资质,有这心思,却并没有能够完全参透。”墨夜倚靠在椅上淡淡道:“你现在把这个吃进去了,就失去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且再也难以挽留。”
也许是这样吧。
玺颜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白痴,却比自己更会拢人。
帝沙的阴险与卑鄙比自己更甚,却能把自己完全收买不了的驱使得团团直转,能用完了还能轻而易举地把像垃圾一样轻松扔掉,像蝼蚁一样随意折磨。
都是他所做不到的。
“方才我目光确实短浅了。可我又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深谋远虑,又得请您给我指点指点了呢。”苍默把匣子推到了墨夜旁侧。
墨夜指甲敲着桌沿:“王,您觉得帝沙是为什么要派人来照顾月无痕公主呢——派得还是他自己的小情人。难道会是为了父女情深?”
苍默不屑地“切”了一声。
“您也觉得不会吧。那老家伙做什么都是深谋远虑的,若没有目的,纯粹为了亲情的行动,简直是个大笑话。”墨夜呼了口气道:“那么——现在月无痕还有什么让她惦记着的呢?”
“该不会……”
“对了。就是那个理由,那个让他肯狠心,像卖女儿一样把她丢给你的理由,您和他在某种程度上共通的目的——天命之子,魂灵兵器。”
“阿痕不是已经和我很亲近了么?难道到了现在,在我们之间,她还是不肯向着我?”苍默极为不满。
这不满中蕴着的复杂感情,苍默不懂,极为了解的墨夜也懒得去提醒。
也许,是命?
天冥可以随意决定凡人的命运,那么,自己的运命,又是被谁决定呢?
“那孩子身体中,流着她一半的血,流着您一半的血,自然也和帝沙有着亲缘关系,这条天然的纽带,您没输没赢。可是呢?月无痕却和您,没有任何天然的关系——现在,就连她对您究竟有多少真心,您也是不能确定的吧。有人说,孩子终究还是要和母亲亲一些,尤其若真的是天命之——子的话。所以呢,控制权落在帝沙的可能性,就比落在您手上的可能性要大了。帝沙在经过些许年的布局,或许会把玺颜干掉,但绝不是为了您——有了绝对服从的天命之子和没有了王君的天界,他的个性,是不会容许自己的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眠的吧?”墨夜弹了弹琉璃:“但是,如果,您把这个琉璃融入到孩子的血脉之中,这是属于散羽的血,散羽的力量,您拥有散羽的内丹,依靠主灵物控制附属品的话,您和帝沙的立场,便再次对等了不是?”
苍默很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头——纵然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却也觉得墨夜句句有理。
方才片刻的,本该发芽的某颗,也许叫做情,也许唤作缘的种子,再度枯死。
“我该如何把这颗琉璃移入孩子的血脉中……还不让阿痕发觉?”
如此简单,便接受了我的说辞么?
“简单。只要想办法,把琉璃的碎末,融入到那安胎药中便可以了。”
墨夜的眼睛眯起,轻笑。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