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亡存换
织梦云2017-08-03 13:184,774

  他醒着,至少在刚才的刹那,他是醒着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

  现在呢?他还是醒着的么?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他的手,紧握着她的手的一瞬之间,仿佛冲开了某种屏障,来到了似梦似真的彼端。

  她在笑。

  可是笑得那么凄楚,那么悲惨。笑得他的心都被揪紧了。

  那笑容,看得他有些想哭。

  可是,他却没有哭。

  因为,他是她的——依靠啊。

  如果,他还是男子的话,他还把她当作是自己的挚爱的话,那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想要守护者最难受的时候,先于她哭出来。

  他强迫自己,挤出来一个看起来很平静的笑容,强忍着泪珠,淡淡道:“雨儿,你——怎么了?”

  他伸出手,将她揽住。

  她倚靠在他的怀里,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声音小小的:“很痛——特别的痛——我想,大概她快要出生了吧……”

  “真的吗?”

  她点了点头。

  这本应该是他早就想要听到的,再好不过的消息。

  可他的脸上却并没有露出任何喜悦的表情。

  她的悲伤,早穿过他的胸膛,融入他的魂魄之中。

  还有那之前便出现过的不祥预感,更为强烈地于思绪中翻腾,灼烧得他的喉咙发干发疼。

  “可是……”

  心木把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没有什么可是。后面的话,我根本不想听。你只需要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母子平安。”

  “可……”

  “够了!”心木难以抑制地大吼了一声,把她吓得微微一颤。

  感受到了她的颤抖,他才注意到他实在是有些过于激动了,忙降低声调,竭尽全力地让自己浸满冰冷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些:“你一向喜欢乱来,也喜欢胡思乱想。但——我们不是在成亲那天就说好了,在我的身边,你不必再妄自菲薄,也不用再有任何的压力。你的苦闷你的忧郁,都全部交给我来承担就好了——不是早就约定好了么?你难道竟要背弃吗?”

  “不……我……”她低声喃喃:“还是太重了,还是——过意不去。”

  冷汗顺着额角流淌下来,由于疼痛,她控制不住地呻吟了一声。

  “雨儿!”心木有些茫然无措地唤着她的名字。

  “心木大哥……”笙霰雨费力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让我躺下,快让我躺下?”

  “躺下?”心木闻言惊觉,忙将一软枕立于床榻,扶笙霰雨贴于其上:“雨儿,你好生歇着,我这就去唤帮忙的来……”

  他刚要站起,袖子已被笙霰雨扯住。

  “心木大哥,你……糊涂了么……”她苦涩地一笑道:“在这境界之中唯有你我而已,你上哪里去唤能够帮忙的?”

  心木战栗了一下。

  是了,竟然差点忘记了,这里,是不知是梦还是真,是虚还是实的境界。

  只有在他入睡时,才会进入的,唯有他和她所在的境界。

  曾经觉得,这样,就足够了。他和她在一起,便是幸福了。

  但现在,对医道只略略知晓皮毛的他,却好希望有谁能够闯进来,帮他的雨儿度过这劫——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不过终究,是不可能的吧。

  有些事,无论怎么努力,也不会得到圆满,有些事无论怎么祈盼,也是不会实现的。

  比如,拯救她——他最心爱的女子。

  现世,他未能赶得及看她最后一眼,空余一具凄惨惨的冷尸。

  即便是在梦中,难道还是只能看着她受罪,无能为力吗?

  笙霰雨忽然抬起颤抖的臂,心木本能地扣住了她的手。

  “谁说……心木大哥什么都不能做到?你能陪伴在我身边,就是我最大的慰藉了。”笙霰雨咬紧牙关,用力捏了捏紧贴着她手的手指,清澈的眼眸充满了水痕,但心木能看得出来她是在笑着的。

  “这样就够了?你的心还真是简单呐。”心木稍稍别过脸去,不让她看到两滴晶莹滴落的瞬间:“无论是多少时间,千年还是万年,我都愿意陪伴在你的身边,就怕……就怕……”

  他有些说不下去。

  “就怕……什么呢?”

  “就怕你又嫌弃我,不要我了,或者……”心木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顶着布满血红的眸转向她:“哈,我的雨儿又不是生命脆弱,每次产子都像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的凡人女子,我竟然会胡思乱想到地界之事上去,还真像是个傻瓜是不是?”

  笙霰雨大口地吸着气,很努力地说着话,声音却越发小:“如果,这孩子的降诞,就代表着我的逝去,你独自一个,也是能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的吧?”

  心木似被冻住了般,面无表情地僵在那里。

  良久,他干干地笑道:“我不喜欢听这种话。玩笑,假设也不行。”

  眸光扫过隆起的腹部:“咱们的孩子,刚才也不高兴了呢,说她不喜欢娘亲把她视作来索她命的小鬼。”

  “是么?她这样说?”她轻轻地拍了拍圆鼓鼓的肚皮:“或许,你没有机会看到活生生的我,但孩子你记着,娘亲命若此,并不是你的错。”

  “命?什么是命?是别人给我们写好的戏本,我们照着念,那戏本便算是我们的宿命吗?可是……为什么我们要照着念啊?为什么我们自己的生命要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所决定啊?我不明白!根本就不明白啊!”稚嫩的童音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我本来……本来还期待着离开娘亲的身体以后,就能与娘亲和父亲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美好生活还都没有开始,您现在却已下了‘不可能’的判决——”

  “当然是不可能的。未来虽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却是被决定好的。”笙霰雨低声回应着她失控的咆哮。

  “决定好?被谁决定好?凭什么决定好?只要还没有发生的,就相办法就好了啊!”她忽然停了停。

  “娘亲,您终于能够听到我的话了?”

  “雨儿,你能够听到女儿说话了?”

  稚嫩的童音,和睁大了柳目的心木的声音交叠在了一处。

  “是啊,我终于——听到了——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总算没有什么遗憾了……”

  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似悲似喜,似乐似哀的奇特表情显露在她脸上。

  “娘亲,您也不是地界之灵,只要我乖乖的,不折腾您,您就不会死了对不对?”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放心,娘亲,我会尽量小心翼翼离开您的身体的,绝不会让您受罪的。所以……答应我……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和父亲好不好?”

  笙霰雨并没有回答“好”或者“不好”。

  她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已经准备好捏碎了,不会留情了,是吧?”

  心木与腹中的孩子都愣了愣,粗粗的调子响起:“您好像知道了不少的东西?”

  循声视去,那里站着一位身着黑紫外套,脸上套着个奇怪的鬼头面具者。“本来……我不是十分确定。但在看到你以后,我终于明白了。”笙霰雨轻轻道:“同样是左右为难,以你的个性,却始终不会太偏重哪一边。既然出了这主意,大概也同时铺好了保全的路了吧。”

  “原来我是谁,您也已经知道了么?”面具后荡起一声叹息,诡异的粗调再度震荡:“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保全。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哈,真是像你一向行事的风格啊。”

  “确实呢,我很习惯这般,长年累月,想改都改不掉。愿您莫要怪我。”鬼面具说着话,同时向前迈着步子,心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钩爪从手背上探了出来,锋利的尖芒瞄着他的咽喉:“站定!”

  “让他过来吧,心木大哥。”

  “为什么?”心木不解地道:“他看上去很危险……”

  “以貌取人是不好的,何况他穿成这样,我们根本看不到他的容貌。”笙霰雨垂首道:“别看他装的阴沉,实际上,他是个很温柔,很善解人意,很忠诚于自己的信念与心的。我不想埋怨,相反——想要真心诚意地对他说一句‘谢谢你’。”

  面具后的人沉默着,看不见表情,却似乎能够听到低低地饮泣。

  他在床榻边站定,俯下身,指尖逐渐向她的腹部凑去。

  “你一定是坏人吧!我不要你碰!不要你碰!”腹中的胎儿大喊大叫,却害怕伤了笙霰雨而不敢扭动身体。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心木却听到了。

  寒光一烁,旋即“当”地一声。

  心木向黑袍者刺去的钩爪,被笙霰雨用发簪挡住。

  “梦再美好,也是要醒的啊。你就把他当作,从你将这场长梦中接走的使者就好了。”

  她轻轻道,泛蓝的指尖,终于点在了她的腰肢之上。

  星芒升起,碧莹莹的光球她的腹部脱出。

  她向半空伸出双臂,将光球拢在怀中,当绿雾散去,在她的怀抱中,多了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肉团。

  是个异常漂亮的女婴。

  皮肤继承了冥族如冰雪般的白,却并不像是冥族那样缺乏血色,粉嫩的犹如樱花瓣般的唇,小而秀气的鼻子,但最引人的,还是她的那双眼睛——大大的,宛若鹿目一般,眼神如母亲般清澈见底,和父亲一样的,生在右眼角小小的痣,又给那份清澈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娘亲……”她这样亲昵地唤着,自己第一眼看到的魂灵。

  笙霰雨“哎”地应了一声。

  这是种奇妙的感觉,酸涩与悲痛都被这一声化解。

  然而这孩子自己,却带着轻微的哭腔。

  “长得……很像你啊,天生的小美人坯子。”心木刮了刮她的鼻子。

  “父亲……”清水蔓延的眼眸盯着心木:“您是我的父亲吧?”

  “嗯,我是。”

  “其实似乎像你更多一点?这么白的皮肤,还有这小小的泪……”笙霰雨抚摸着她的眼角:“美人痣,都和你一模一样呢。”

  她没有用“泪痣”这个词。

  大概那含义太过沉重——一生流不尽的泪滴,没有哪个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这一世,流不尽珠泪。

  虽然她降生之时,便已满眸的琉璃晶莹。但还是不想她在将来的路途上,有太多的荆棘。

  “哈……小家伙,这么不谦虚,把‘美人’画在脸上了呢。”

  她伸出小手指,按在他的眼角:“您不……也是一样?”

  心木发自内心地,绽开了一个笑脸,尽管他的柳目,布满了丝丝梅红。

  融融暖意没有持续多久,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这份和谐。

  银针破开了风,被细碎的蓝色花瓣撞在了地上。

  “你是谁?”魅紫的衣衫,魅紫的面纱,慵懒的声音。

  “是你。”鬼面具后沙哑的回响。

  很显然,他认识紫衫女子,然而紫衫女子却并没有认出她来。

  “居然这么快……竟然这么短……”

  “也许吧,就是这么短。不过,我会履行我的诺言的,快把她交给我吧,不然可能就赶不上了。”紫衫女子朝笙霰雨伸出双手,同时半点不肯放松警惕用法力做护围住自己。

  心木眯着眼:“你好像凝……”

  笙霰雨忙往回扭了扭他的头,低声对怀抱中的女婴道:“可不可以再多叫两声‘娘亲’‘父亲’?”

  “娘亲……”

  “嗯。”

  “父亲……”

  “我在。”

  “娘亲……”

  “是。”

  “父亲。”

  “在。”

  “无论听多少次,都听不够啊。可惜……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听,你也没有多少机会开口了。”滚烫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出来。

  “别这么悲悲切切的,搞得我像要抢孩子的坏人似的——再说,以我的能力说不定可以保住你的性命呢……”她夹着嗓子,掩饰本声,又要在自己并不平静的情况下假装淡然,那声音听上去有一点点可笑。

  但是,在这样的境况,即使是最爱笑的,也笑不出。

  细碎的开裂声,让名为“哀”之绪,更浓地在屋舍扩开。

  开裂声,是从笙霰雨渐渐淡去的身影传出来的——一道伤痕,已从额头逐渐爬向嘴角。

  “娘亲?你的脸?”

  “雨儿,你这是怎么了,雨儿?”

  心木和女婴都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鬼面具无法承受一般,后退了两步,紫衫高呼了一声:“站住!”

  声音落,他的身影却看不见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笙霰雨的容颜,唯有淡淡的,幽远的一句:“我若……离去……后会……无期……”

  雪白的衣衫仍在,却没有了伊人的倩影。

  紫色的丝线束缚住了由于太过震惊,连眼泪都凝固在眼中的婴孩,咒法轻吟,消失在虚空之中。

  心木回过神来,钩爪刺中的,唯袅袅紫烟。

  无力地跪坐在地上。

  每悲鸣一声,界境便裂开一条缝隙。每落下一滴泪,便融化一丝幻影。

  当梦完全醒来之刻。

  当界彻底崩塌之时。

  他方才发觉——一直与他朝夕相伴的,那一具尸体,无端化作飞星,飘碎在他身边每一寸风里。

  划过脸颊,温柔的抚摸。

  还有低低地呢喃细语。

  “爱你。”

继续阅读:第二三十一章 躇缘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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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若幽雪梦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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