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诸事，在冥冥中似乎有种微妙的平衡。
当一边是绚烂的日出，另一侧，则是无尽的黑暗。
他发现自己似乎陷在了荆棘丛中，再也无法脱身。刚刚为看到一朵艳丽的花朵而欣喜时，它便无情地凋零，只留给他血淋淋的伤口与无止境的孤寂与疼痛。
他坐在冷冰冰的地面，用被子包裹着身子，披头散发，不断地发抖。早已丧失了大半意志和方向的冥魂，在仅剩的一点点支撑他生命的薪柴消失不见，终于像断了线，又被撕得破破烂烂，抽走了棉絮的布偶——彻底坏掉，灰暗的双眸失却了神彩，破碎的心灵崩溃，诸事不知，毫无意义，无力地叨念着相同的话：“求你了，救救我……救救我……我再也不想这样了……再也不想经历这样的事了……”
他仍不知道向谁求救，只希望现在能够降下来一位救世主，彻底将他——将他拉出深渊已是太过奢侈，哪怕能够将他了结，他大概也肯牺牲一切去报答这份恩情。
从身到心，再到举手投足的动作，他都像是个真正的四阶冥族一般——自卑，战战兢兢，漫溢着恐惧。单看他现在的样子，大概谁也不会把他和曾经的那个严肃冷漠，却细心温柔的冥界第二把交椅心木军师联系到一起。
他又确是心木。
从他的身边正围着一群冥族——其中有许多都是声名在外，实力超凡者，正不断嘶声唤他“大哥”，就能很清楚的了解到这一点。
幽魄冥魂生性冰凉淡漠，除他，再不会有谁能笼络来这许多真心。可惜，一向习惯用真诚换真诚的他，没有给他们任何人回应，呆呆地注视着床纱后流转的轻云。
一进门看到这样景象，嘉晨顿时心焦似焚，想要冲上去，眉头全拧在了一起，满脸恼怒的凝魄回头白了他一眼。虽然面露不愿，他却顿住了脚步，忧心忡忡地望着心木。
妄执抱着手臂，嘴角上扬着，看起来却不像是在笑——反而更多的是种怜悯同情。苍默也不知现在究竟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才算应景，索性摆出一张无悲也不喜的冷容来。
逍嗣湘宛最先朝本该陈着散羽尸体的穿上瞥去，逍嗣错愕地几乎说不出一个字，斜眸想看看湘宛的表情时，却意外地发现她根本没有很大的波动——更像是在她预料之中似的。
原本眉眼流笑的玺颜则是瞬间就沉下脸来：“心木这又怎么了？犯病了还是毒发了？”
“主上？！”听到玺颜的声音，某个在不起眼角落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家伙眼睛一亮，猛地站起身来，欣喜若狂地道：“真的是主上！您来得可真是时候，快来帮帮属下，属下又被冤枉了！”
“又冤枉？你也好意思？”莘凯一把将他按到墙上：“一两次还能看作是巧合，可每次羽灵宫出了事端，你都在场，这还怎么让我们看作是巧合？”
“你说的不错，偶然实在是太多，连我自己都快认为自己是灾星祸神，是厄运的源头，也几乎没什么勇气和信心解释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措辞才能让你们相信我。”清泉垂下眼睑道：“但我只希望你知道，我和你们这些天然的仙冥不同，我本是凡人，后修成仙身，凡人修仙，禁忌讲究颇多，所以我也根本不大会撒谎。真是我做的，我就会立刻乖乖承认，不是我做的，就算把我杀了我也没办法吐露所谓‘实情’。”
“凡人成仙，所以习惯了不说假话？这理由还真是好笑。”莘凯冷冰冰地道：“就算你在凡间是真的是清心寡欲，在天界生活许久，半点不受影响？”
“怎么？难道你小子对我们天界有什么不满？”玺颜站在原地未动，朝莘凯一指，指尖向侧边一划，莘凯只感到身体一阵飘忽，回过神来时，已离开清泉三步开外。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动脚的。任谁面对这么粗暴的态度，本来能说明白的事，也完全没法子说清了不是？何况清泉一向胆子小，说话又从来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被你吓坏了，有的没的都说出来了，让你白白怪错了人，你心里也过意不去不是？”
“我倒真希望我是冤枉了他。”莘凯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但想到玺颜距他五尺，亦能轻易制控他的动作，倒也不再敢发作造次，只能站在原地，咬牙恨恨道：“究竟怎么回事，您让他自己说给您听吧。”
玺颜冷淡地问道：“清泉，这是怎么回事？你又做什么惹人疑的事了？”
“我也纳闷呢——我就是晨起如常替心木主人打扫房间，看他对着满地雪白的灰尘发呆，就顺手把灰尘扫起来了而已，然后心木主人就突然抓住我，一个劲地叫喊着‘至少把羽儿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留给我吧，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想主人大概是又做什么噩梦了，想做点什么让他平静下来，但是手里拿着簸萁和扫把实在是有点不方便，就将扫帚放在窗下，簸萁里的灰尘顺手扬出去了。等我转过身去，主人就裹着被子变成这德行了，散羽大人的尸体就不见了。再然后——这群家伙就闯进来，让我老实交代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我说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扫了扫灰，他们就要打我——”
清泉满脸委屈地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看他那副可怜巴巴的小样子，显然没有说谎，也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玺颜也是满脸的不解：“这么听来，你似乎真什么错也没犯，甚至能引起误会的地方也没有——心木毒已至髓，犯病也不是一次两次。你打扫房间，他恰巧发了病，确实不至于让他们如此审你……”
思虑片刻，倏然醒悟了般：“该不是你们对我这九天王心怀不满，但碍于我的实力，不能朝我发火，只能欺负我派遣来的小小仙侍来解气吧？”他清了清喉咙，提高了嗓门：“其实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我承认我是糙了点，脾气大了点，但比起被别人背后指指点点，用别的小手段暗示我，我倒宁愿在我眼前骂我。来吧，有什么气，别再朝着清泉，都朝我来！”
“九天王殿下，我本来刚刚还想要问你，你是从哪找来这么个脑袋缺陷的白目活宝。结果现在再看，却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您也是个听人说话抓不到重点的家伙。”凝魄低声道：“如果我要没猜错，清泉扬到窗外去的，十有八九是散羽的骨灰……”
“不错。”缘落对凝魄的猜测给予了肯定：“清泉向我们说完经过，蝶翼就跳出窗子，费了很大的力气从流云中翻捡出小小一撮——确是散羽嫂嫂的气息。”
“哈？”玺颜与清泉同时发出一声惊叫，又异口同声地道：“散羽化成了灰，还被扫走了？”
莘凯瞪着清泉：“亏你这个罪魁祸首还好意思惊讶。”
“不……难道我真的再次犯下了无可恕的罪责——是我把散羽大人挫骨扬灰的？”清泉沮丧地盯着自己的掌心：“我……我怎么会……”
“挫骨扬灰？虽然你不能说是一点错没有，但也不至于给自己扣这么大的帽子吧？没有内丹的支撑，肉体会破碎。散羽灵力深厚，但也只能让她比常人多维持一小段时间而已。化作飞灰是注定好的事态，早点晚点罢了。”
“等一下！”玺颜打断了凝魄的话：“你说散羽的内丹……没有了？”
“咦？九天王殿下不知道吗？”凝魄故作疑惑盯着头摇得拨浪鼓一样的玺颜，深紫的眸子转了转：“您不知道的话就算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您不晓得的话，对某些事就无法防患于未然，但这也不是我这局外者应该多插嘴的事情——不符合我一贯的行事风格。”
苍默松了口气，心想：她的嘴巴倒比想象得还要严实，做为朋友或属下，是个可靠的人选，作为敌人，也是相当可怕的存在。要不要想个什么法子，将她做掉呢？
这声音自然传到了妄执的耳中，他眯缝着眼，传音给苍默：“暂时倒还是不必。她还没有什么要和我们作对的意思，她也不是说除掉就能除掉的简单角色，贸贸然地先出手很有可能给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烦。王不是也觉得她做友军的话，会是很大助力？现在王和她之间有‘共同的女儿’这么一条联系，借着这个想法子收买她才是上上策。这条路实在走不通，再将她抹杀不迟。”
“莫非是……莫非是……”清泉惊恐万状：“就前几天，我瞧见散羽军师的身边绕着些许光点，我当是萤火虫之类的飞进来顺手一抓，结果捏碎了就不见了——难道那个就是内丹吗？”
“天界哪里来的萤火虫？也不弄清楚什么东西你也敢捏碎？”玺颜移至清泉身前，大手在清泉头上重重一拍：“连我也觉得你小子不是无辜，而是活该挨揍了。哪怕人家死了，内丹无用，你也不该毁了啊？”
“九天王殿下，冷静些，我想不会有谁的内丹围着身子到处乱飞的吧？”凝魄对玺颜和清泉这一对主仆有些无奈，小声提醒道。
“是啊！”玺颜恍然大悟，巴掌又横在清泉的头上，拍了一拍：“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这种事情也能忘的吗？由这种家伙当九天的王，真的没问题吗？
凝魄的嘴角抽搐着暗想：散羽你当时是如何想的才会放弃心木通过夜凉音去扶植这么个傻瓜的似的仙的？
“不管是谁的错，现在事态都严重了。”缘落不无悲伤地道：“之前撑着大哥在现世活下去的动力——散羽嫂嫂的尸体不见了，我想再不会有什么能把他从梦靥中拽到现实里来了吧？”
“这可不一定哦。”凝魄淡淡道：“我是个有先见之明的，早预见到了此时的事态，现在正是给你们送来福音的——如果我把心木唤醒了，你们要记得感谢我哦。”
她用手指捏住漆黑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露出傻乎乎笑容的女婴后颈，用力一拧。女婴吃痛，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孩……子？”听到了哭声的心木犹如惊醒了般，缓缓抬起头找寻着哭声的来源。在看到凝魄怀中的女婴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甩开覆在周身的倚靠，凑上前去，凝魄很自然地就松开了手，让孩子落在他的双臂之上。
他像端详一件珍宝一样上下打量着她，细细抚摸着她的唇脖子，她的唇，她的鼻子，最后停留在她眼角那一粒小小的“美人痣”上。
他突然就露出了一丝得救了的笑意，猛地跪在了凝魄身前。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