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
伤口还在不断淌血，躺在雨水中打滚的男子，看上去异常悲惨凄凉。
沉稳的脚步声近了，在他的眼前停了下来，水花溅在他的脸上。
他忍着痛楚抬起头来。
尽管夜深雨重，他的视线已然有些模糊，但烁烁电光将伫立在那里的，着一身浅灰色棉甲的高大身影照亮，纵映入他瞳孔仅一瞬，却已让他难以忘却。
他再没有见过，比眼前这家伙的棱角线条更为分明、更为冷峻的面容。
头发用白缨作为装饰，利落地绑成一束，两缕鬓角沿着脸颊垂落至肩，为他平添了一分沉稳肃穆。
在黑暗中散发出幽幽冷光的青碧色眼眸，此刻正被厌恶、鄙夷、轻蔑等负面情绪所填满，由于对方甚是高挑，用这样的眼神紧盯着地上的他时，他总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野狼俯视，在泥泞中挣扎的可怜蝼蚁。
他右侧的腰间，悬着一把银鞘的刀。
毫无疑问，那便是砍断了他手腕的利刃。
此刻，他的左手，紧紧握着刀柄——好似是刚刚放进去，又似乎从来没有拔出来过。
从出招到入鞘，甚至他的出现，他都没有感知到一丝一毫。
那实力究竟有多么可怕，可见一斑。
“樱……他是……？”
他嘶哑地问道，稍稍侧了侧头，试图望向站在他身后的女妖。
男子毫不犹豫地飞起一脚，他连躲都来不及躲一下，头便被踩在雨水中。他的眼前，瞬间闪过无数金色的星星。
“从你想要和樱姊分开的一刻起，卑弱的你已经没有权利再唤她的名字。从你要杀死她的一瞬始，脏脏的你已经不配再看她一眼。”
声音明明近在耳畔，却又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的。
冰冷刺骨，没有一点点的感情。
一种下一秒就将他脚下的人斩成肉酱，也不会有一丝感情波动的冷漠。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紧贴在地上的脸，在腥味扑鼻的雨水中来回拧着，费了好大力气才瞥到她的表情，旋即又被踩回地面。
她的脸上，没有同情，没有心疼，一副看戏的样子。
这样的表现，让他甚是害怕。
如果不向她道歉求饶取得原谅的话，自己一定会死在这怪物的手下吧。
他现在死了倒也无所谓，那就来不及给同门发出这不是他们能应付得了的对手，需要赶快撤离的讯息。
那一定会把他们全都牵扯进来的。
尊严什么的，在自己的性命和同门的性命面前，完全不值得一提。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张开嘴巴道：“樱……樱我知道错了，我……我也是被人蛊惑一时糊涂，怕你因为我的嫌弃报复村子里的人，才会出此下策，你莫要怪我……”
他的嘴唇贴着地面，说完这段话，他已呛了许多水，呛得直咳嗽，声音除了他自己外的人很难听清。
她妖妖的声音响起：“喂，我的大宝贝，这傻子都嘟囔了些什么玩意，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清啊？”
她的问题传入他的耳中，让他有些失望。
不过想起踩住他头的家伙的一副凛然相，让他的心中蓦地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相貌如此正直，大概是个不会说谎的主儿吧。
“他说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早知道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还不如不和您动手了。现在这般境地，也是他自己作出来的，您赐他一死他甘愿领受。下辈子，他希望您不要再遇见他这渣滓，再度耽误您，伤您的心。”
他说的一本正经，就像是在好好复述他的原话，没有半句虚假。这些言语瞬间将他推入了冰窖中，暗叹真真是人，不，妖不可貌相。看起来温和的未必就温和，看起来诚实的也许说谎不眨眼。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绝望地呜咽。
听到这声音，她“噗哧”笑了一声道：“行啦，我的好宝贝，就别再胡说八道戏弄这可怜的家伙了——你看他都发出什么怪动静来了，估计你要是再恶作剧下去，他就是当场气疯了都是有可能的。”
“他要疯了倒好，起码疯子待人接物还是真诚的。与其让樱姊和虚情假意的男子在一起，我倒宁愿您嫁给个眼里心里只有您的疯子——生活不能自理的话，我去照顾他，最起码我不用担心他会背叛您。”他轻声。
“啊啊，说的也是呢。想要不被抛弃，或许真的该找个神智不正常的——有时间的话，我去哪里物色一个。”她似乎完全没被任何负面情绪影响，笑嘻嘻地道：“不过像这种把我抛弃过一回的家伙，就算是疯了，变得只喜欢我，什么世俗偏见门规通通不在乎，我也不想再要了——好狼不回头，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樱姊。我觉得，您说错了。”
“咦？哪里错了？”
和对待趴在地上的男子的语气完全不同，他极为认真地说道：“狼也根本不吃草，所以，您应该说——好狼不回头，天涯何处无鲜肉好些。”
“啊啊，确实是呢。不过要是细细说来，你的说法也有些不合适——我们是狼妖，又不是还没修成人形的野狼崽子，还把生肉当美食。比起带着血和筋皮的鲜肉，我觉得还是串起来烤着吃的肉比较香。”她说到这里，“啪”地一声拊掌道：“决定了，今儿回到雨澈殿就吃烤肉吧，如何？”
“听樱姊的。我不挑食，吃什么都随便。”他淡静地答道。
他们俩好像忘了自己已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地上还趴着个痛苦蠕动的大活人，开始专心讨论上晚餐究竟该烤野猪肉牛肉还是鹿肉，放什么作料好吃，应该准备什么主食什么配菜的问题了。
不过话语的主导权，却始终在她的身上，做最终决定的也是她，那过分严肃的小子像不会说“不”，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迅速地给予肯定。
被踩住头，快要喘不不过气来的男子听着他们的对话，甚为无语。“唔唔唔”地叫了几声，提醒他们他还在受着他们的制限。
“哦哟，对了，差点忘了你在呢。”听到了响动的她终于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他的身上：“大宝贝，我们好久没吃人肉了。要么就把他扛回去洗洗煮了吧。”
她的语气如此平静，平静到他几乎以为她对他的柔情蜜意都是假的，有目的接近她的他才是被欺骗的那一方。
他知道，踩住他的家伙，根本就不会拒绝她的。
也就是说，他生命的终结方式——是会像家畜一样死在餐桌上了？
但是他却给出了颇为意外的答案：“我不要。”
她惊讶地“咦？”了一声，旋即温柔地问道：“莫不是今儿胃口不好，不想吃酸味极重的人肉？没关系的，我的手艺你还不知道？经我烹制的人肉，绝对不会有什么怪味的，比新宰的羔羊还会鲜嫩。”
“我当然知道樱姊的手艺天下无双，但是——用在这种浑身都是腐肉的垃圾身上，实在是太浪费了。您要真想吃人肉的话，我去给您宰个更新鲜的来。这么肮脏的家伙，吃了是要坏肚子的。我坏肚子无所谓，樱姊坏肚子，我是会心疼的。”
一直都无甚感情的声音中，无端浮现了一缕柔情，倒将他的心都有些暖化了，同时也更加好奇，他和她的关系。
“啊啊，我的大宝贝始终都这么孝顺这么体贴，真是让我高兴。”她轻声道，语气是他也不曾听到过的和婉。
“我勉强能算上体贴，孝顺实在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接话，能听得出他显而易见的不满。
“哎，我的大宝贝，你还是不肯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么？”她有些无奈地笑道：“你这倔脾气也不知道继承了谁——我猜，一定是你的爹爹吧。你和你爹爹，还真是像呢？”
“樱姊。别用这副我娘亲的口吻和我说话。浑身麻得慌。”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不自觉狠狠地碾了碾他的头，和这暴躁的口气听来，他应该是有些恼了。
“什么叫别用你娘亲的口吻和你说话，我不本来就是你的娘亲么？”她低低道：“虽然你总是姊姊姊姊地叫我，但也改变不了我等同你娘亲的事实。”
他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什么……他……他是你儿子？”
“咔”地一声，强烈的愤怒自头部传来，他的颅骨几乎被踩碎。
“哈啊，你的问题我听到了呢。”她蹲下身子来，淡淡道：“不错，他确实是我雨樱的宝贝儿子——名唤破军。本来我以为你会成为我夫君，反正早晚会认识，就没急着给你介绍。结果最后却以这种方式让你们正式见面，还真是不好意思了啊。”
她那富有欺骗性的柔媚嗓音忽然转成了历经沧桑的沙哑，单听这声音，他完全不能把她和那风华绝代的年轻女子联系到一起。
那看不到年龄变化的脸孔太有欺骗性，那柔媚声音太过于引人，以至于，他什么都没能意识到。单单看她的神情，她的表现，他还一直当她是和从前遇见的那些清纯呆傻且不谙世事，连感情都懵懵懂懂的无知小妖，却没想到她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那么，她一定不是她表现出的那样，对男情女爱一无所知。
他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被骗的，完全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破军有些动气，身子微微发抖。而他的颅骨，破碎得又厉害了些。
“樱姊，你……你为什么又说这种话？”他的声音走了调。
“你才是——说什么都不肯接受事实，听一次生一次气。”她用纤长的指尖戳了戳他的头：“我的宝贝生气，苦了你了，头骨都断裂了——这下，就算是找你们人族最好的大夫，恐怕都不能把它变回原样了。”
疼痛让他变得迟钝，且那萦绕在脑海的疑问让他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她的名字，原来不是她告诉他的一个单字“樱”，而是“雨樱”。
雨樱……雨樱……
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他咬着牙，思索着。
在答案浮现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雨樱？难道……你……你是狼王吗？”
“原来你还知道樱姊是狼王。”他在他残破不堪的头上又踩了一脚，踩得他连声惨叫，他却冷冰冰地道：“那你就该知道，你这鼠辈，不配叫她的昵称更加不配直呼其名。”原来她也不是狼族偷跑出来的一只小妖。
而是——声名显赫的狼王。
他再也耐受不住，咳嗽着低低怒吼起来：“为什么要骗我？你骗我有什么目的？”雨樱凉凉道：“骗这个词，从你这俘获无数妖心的怀萝谷首席大弟子嘴里说出来，还真是有点讽刺呢。”“什么？”他大惊：“原来你知道？”
“别因为骗了几个从闭塞之境逃出去的傻妖精，就把整个妖族都当成傻子一样。妖族真想要情报，比你们人族来得快，来得容易，来得准确。真想和你们凡人玩，玩不死你们。”她狠狠地道，倏地提高了嗓门：“你们都别躲藏着了，快点出来吧——不敢与妖族正面相对，要么使计策诱骗，要么偷偷布下灭却阵的家伙，还算是名门正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