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近的，他利用的，最后爱上的，是那位名为“落叶”的骄傲而任性的公主。
而现在嫁给他，和他一同在狐灵山生活的女子，是被利用了信任，一夜之间失去了子民和生存之地的，唤作“染秋霜”魔王。
毫无疑问，无论是染秋霜，还是落叶，对他都有感情。
但能从一个眼神，一个表情，猜出来心思的，唯有落叶而已。
而染秋霜，除了那张相似的脸，再没有能令他安下心来的熟悉气息。
在她的面容上，很少能看到落叶冷峻融化成娇羞的反差，甚至除却不得不与其他妖族打交道的场合，她表情的变化并不丰富，僵冷地像是刀划刻在她的脸庞。他自然无法得知她的内心，究竟画着怎样的绘卷。
他们的思绪，也根本不在一条线上。
也正是出于这些原因，他们的交流，变得那样困难。他每次开口，都要思量许久，生怕触动她最脆弱的角落。
但他根本不在了解，哪些言语，是顺她的心意，哪些又是她讨厌的。
他以为悦耳的，总会招致她几日对他不言不语。
但他以为会惹得她怒火的话，也仅仅是他以为的而已。
比如现在，关于“孩子”的问题一脱口，他想过她会扇他一巴掌，会气急败坏地把他所在琉璃阁外，他的脑海中浮现的众多想象，独独——独独没有她此时的心平气和。
“落叶的话，说不定会为了你对她的不信任而大吵大闹。很可惜，我并不是她，我没那个闲工夫，没那个力气，也没有那样的兴趣。”染秋霜淡淡笑道：“不过，我所以会不顾身体状况将他的生命冰冻，拼命坐上魔族的王座，养兵修法，攻上天界，最初的最初，根本不是看魔族太过卑微太过可怜，为了让魔族在三界正名才那样拼命，而是——而是为了我的孩子，在出生的时候，就能拥有最好的一切，而不是作为最卑贱的魂灵，落地的瞬间就受尽唾弃与歧视。所以在我明明还算得上是站在上风，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投降——因为，只要我的孩子出生时，能够摆脱肮脏的魔刻，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她的声音没有一点感情，神情却甚为真诚，完全没有办法把她的话当作是违心之语。
“你……”楚遥睁大眼睛，说不出的震惊：“我还当……”
“你还当我，真的把魔族当一回事，至今仍然还沉在他们毁灭的痛楚难以自拔，想不到我真的和你认真说话时，冠在魔名头前的，还是‘肮脏’‘卑微’之类的贬词。”
楚遥一句话都说不出，唯机械地点着头。
“啊啊，说起来，失去他们，我的确是难受了好一阵——和他们有了感情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有点后悔，把我的孩子唾手可得的尊贵身份都丢掉了——他可是差一点成为三界之主的孩子啊，结果，现在却只能作为狐妖活着。”她抚摸着腰腹：“不过，和魔族比起来，妖族这名头已经强出太多了。在某种程度上，我也算是实现了我的目的吧——至少不用作为最被看不起的生灵存在。你完全不用怕我会告诉他我过往是魔，他的身体也多少流着魔之血的事实，这会给他，也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困扰的。”
楚遥不知道为何，难以自抑地长舒了一口气。染秋霜的墨瞳中划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悲哀，旋即便被无边的漆黑吞没。
“我不仅不会让他知道他与魔族有渊源，我还打算让他和其他狐族多多接触，多多交谈，让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单纯甚至还有些云顿的妖，接受作为妖族应有的思想和信仰。再教他正经法术，让他潜心修炼，最后——”她顿了顿，道：“得道——成仙——”
在染秋霜说出最后这四个字时，楚遥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自己却笑了。
笑容极冷，很疯很狂，甚至还有那么些发狠的意味。
“如果是这样的活法的话，经历过所有这一切，现在还对天界抱有些许诡异幻想的楚遥将军大人，大概是就容易接受了？”
“原来，你不过装得很平静，实际还是生我的气了。”楚遥凑上前一步：“不然怎么会说这些赌气的话呢？”
“楚遥，我的夫君，你竟觉得我是在赌气吗？”染秋霜没有止住笑，反而笑得更大声：“可是——人家啊，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很真诚的呢。”
楚遥伸手想要抓住染秋霜的肩膀，眼前忽然一花，他的手抓了个空，而染秋霜则站在距离他伸平的手不到半寸的地方。
“你该不会想要摇晃着我的肩膀，向我咆哮——问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才会动了让我们的孩子去修仙的念头吧？”
楚遥显然被戳中了心思，表情僵硬，手臂由于不知道究竟该继续尝试抓住她的肩膀，还是默默地放下，就那样冻住了似的平伸着。
“哎呀，原来你还真想这么说来着？”染秋霜抓住楚遥伸直的手，将他拽至自己身前，凑近他的脸，长长的睫毛刮得他的眼睛痒痒的，吐息带着些许兰麝之香，暖暖的，吹拂在他的面庞：“不管魔族做过什么，是不是也为地界做出过极大的贡献，由于偏见和以讹传讹才变成了最恶的一族，但直到魔境被冥火烧成灰烬时，他们也仍旧是一身的污名。而仙冥，不管是不是草芥人命，自己争权，不顾地界劫火；自己享乐，忘记凡魂饥饿；甚至以生魂试药炼药，导致那些无辜的命灵再入不了轮回，他们也始终是这三界最高高在上的存在，在地界之魂都在为生存苦苦挣扎，只要一张天旨，冥令，便可将万千生命碾碎。所以，这世间道路千百条，但实际上对于地界魂灵来说，唯一的正道，还是幻化为仙冥，不是么？”
楚遥，没有立刻否认这一事实，也没能看到将嘴巴贴在他耳朵上的染秋霜满脸失望的表情。
虽然染秋霜极其讨厌阴谋诡计，也厌恶看别人的脸色过活，却不证明她没有那份能力——毕竟，她冰雪聪明，除了女红以外，根本没有她耐下性子来，学不会的东西。
她也自始至终都知道的，楚遥的真心，和他对于天界近乎执念的忠诚。
魔境的憧憬希望，千魂万魄就在他的眼前熄灭，他一定也感受到了震撼，但这份震撼，并没有她那样整个被撕裂般的痛楚，更多的大概是看到死亡时本能的怜悯。
尽管震惊于天冥的言而无信，但也不能否认，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却始终有那么种念头——如果不是魔族先挑起事端，又哪会落得那样的结局。如果他们还老老实实地躲在魔境，仙冥大概才懒得去将这一群没有威胁的家伙杀戮干净。
楚遥的这些想法，虽然他从来没有亲口说出来过，但她却能从他的双眸中读出来。
况且他一向老实，如果她想诱导他将想法倒空，也不是多困难的事。
但她却没有那样做过，即使一时没能忍住引出了敏感话题，在他真的要认真回答的时候，也会假作生气，匆忙忙地躲在被子里，避免去听。
不过——她也知道没剩下多少日子给她去踌躇了，她也必须尽快根据楚遥的回答，来做出属于她的决定。
或许世间事就是如此巧合，或许他们隐约还残留着些心有灵犀，在她打算试探他的时候，他却自己站了出来，先走进了她早想好的，画好的圈。
她曾经也想过，也期望过，自己想多了——实际上，他的表现，会让她刮目相看，让她自骂狭隘。
在他伸手来拦阻她的时候，她还是有那么一点高兴的。
不过试探还是朝着她并不想看到的方向去了。
哪怕深陷毒沼，她都不愿回头，也不会挣扎。
但是，为了楚遥，她总像是被绳丝牵系，难以逃离。
她现在，又开始了——最让她厌弃的垂死挣扎。
“没否定，算不算默认？”染秋霜在他的耳边吹着风：“你刚才那么大的反应，其实并不是认为修仙是错误的，而是在害怕——害怕我这前魔王和你这废将军的孩子，想要修成仙魂是很难的？”
楚遥的嗓子有些泛干。
可是——重新恢复成了狐妖的他，可以选择不回答，却没有办法说谎。
继续选择逃避，还是——实话实说？
她好容易转向他了，愿意和他好好讲话了，如果不谨慎些，说不定他们又要回复到尴尬的境地了。
但他要不断遮遮掩掩，便不能称为男子汉了。
“只要孬种和乌龟遇事才会缩脖子，我可不希望我的徒弟是孬种。”
耳畔响起了玺颜的声音，他闭上了眼睛，喉咙中传出了闷闷地“嗯”的声音。
染秋霜轻轻推开楚遥，嘴角上扬——在楚遥看来，这似是赞赏的微笑。
这也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尽管她的嘴巴里，泛着强烈的苦味，但那甜甜的笑容，完全看不出她有多么难受。
她忽然想起了散羽来。
不管周遭如何，她的脸上，始终都是一副恬静闲适，看不到伤与痛苦。
其实那种表情，本身就是痛苦了。
她过去不知道，可如今是越来越明白这种感情。
“其实……这根本不算是什么让人苦恼的事吧。”她开口时，声音也完全听不出她沁透心魂的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