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沙抑着一口火气。
真正的，灼烧着他肺腑的火气。
他已经好久没有过这般强烈的愤怒，强烈到根本无法抑制的，从那张适合冷峻的面无表情地脸孔流露出来。
似乎也感知到了自己的表情难看得紧，他微微垂下头，水蓝的发丝挡住面容，刚回到寝殿，便躺倒在了床上，旋即翻身背过脸上。
寝殿寂静无声，咬牙切齿的声音便分外明显。
“只有无大哥走的时候，您露出过一次这样的表情。”空轻叹了一声摇头道：“看来公主真的让您很生气呢。”
帝沙正在气头上，一听到“无”这个名字，原本阴沉的脸色更添了一层阴霾，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不提还好，这一提，我也想起来了——那小子确实是一样的不识抬举。枉费我平时对他那样好，教他那么多处世之道，却为了一点点儿女私情，大好的前程不要，忘恩负义说走就走。本来以为痕丫头是我一手带大的，和我最亲，能有不同，结果还是和无走了一样的道路，为了爱情把亲情丢弃了——也不知道这种能除了能耽误人的感情有什么好，让他们沉迷其间，背离大道。”
空在心内冷笑，帝沙，大言不惭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真是恶心。
身为影部成员，自小生活在封闭的环境，喜怒哀惧不能随心，日日夜夜与鲜血打交道，连像样的名字都没有一个，不过是你养来说咬谁就咬谁，没有尊严的狗罢了。这样把我们圈养起来的你，对我们有何恩情可言？做虚空的存在，不见天日的影子，又有何前程可言？
如果那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或是恶意地让人格扭曲，毫无条件的宠溺能够叫做亲情的话，如果那种为了权利可以将良心都碾碎的道路叫做大道的话，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空心内如此想，声音却是温柔绵软的淡然：“每个魂灵都有每个魂灵的内心世界，分化出不同的性格，最终化成不同的选择。殿下心如沧海，愿盛浮生万千，他们却只想活在那井底，正如我之前辩驳玺颜时说的那般——不过是道不同罢了。道不同，心不同，眼界不同，看到的风景也不甚相同，您因为这个生气，未免有些不大值了。”
“无的事情——毕竟他从小就和影部别的杀手不一样，看似听话，骨子中却有些叛逆。从我把他拢到影部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神，就想过他迟早会有叛逃的那一天。虽然他走得时候，我也恨得牙根直痒痒，但是毕竟是预料之内的事情，愤愤一时便也就放下了。”帝沙捏着拳头，骨节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可是——痕儿，痕丫头，为什么也不听我的话了？为了别人倒也罢了，却是为了苍默那么个狼崽子。之前为他的前世又哭又闹，现在干脆和我说个话都不情不愿的了。难道她看不出来，谁对她是真好，谁对她是假好？”
你和苍默不过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是真心待她。她在您这样父亲身边待久了，哪里还知道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
“痕公主一向很聪明，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倒感觉，痕公主这次和您赌气，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思虑不周。”
“阿空，她伤了你，你还想帮着她辩解？她不懂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属下并不是替痕公主扛罪，而是这件事本来就怪我。我本来想着公主那样高贵的人儿的话，我去见她，穿着打扮太寒碜了未免显得太不尊重，才会特意盛装拜访，现在想想，也是有些过妖了，也没考虑到痕公主刚刚出嫁，刚离开父亲就得知他身边多了这么个和他如此亲近的妖娆女子会是什么感受。小女孩儿的脾气罢了，过一阵子就好了。”空微微躬身道：“请殿下莫要再为此事生痕公主的气，也愿您看在属下不了解痕公主性情，轻责属下。”
帝沙听罢，一时百感交集，低声慨叹道：“果然阿空最懂事了——识大体，懂分寸，再听话不过。要是你是我的女儿，我此刻大概也不会烦心了。可偏偏你非我血亲，痕丫头才是——”稍稍平息下来的愤怒再吟念出“痕丫头”三个字时重新被点燃：“和她母亲一样的矫情，把爱意相思当饭吃。我要是早知道无论我怎么引导，她也还会有那女人令人作呕的特质在，就该找个无情些的，生下来的孩子就会好掌控些。”
“夫人矫情是矫情了点，不过不正是因为这点，比别的女子都好控制，您才最终选定了她当妻子？若真换作个无情无义的，您能确定也能似人一般捏扁捏圆不语，任您摆布无怨吗？她能被您捏在手心，是因为重感情，真心待您，这些都是方便了您。以至于痕公主继承了她的特质却成了让您极为头痛的难听，正所谓有得必有失吧。”空莞尔：“而且痕公主那么重视感情，几年缘分的苍默让她念至今日，哪怕轮回转世换了样子都放不下，对您这父亲，虽然可能再比不上夫君，但想必也是在乎您的，只要您稍稍放低点姿态，我相信她还是会和您和好如初的。”
空的声调柔柔的，极是暖心，帝沙也甚觉悦耳，可是其中夹杂的字眼却让他有些不舒服，比如……
“放低姿态？你让我怎么给她放低姿态？难不成我这个做父亲的，却要给女儿点头哈腰，磕头认错？”
“并非如此，以尊敬卑，会折了痕公主的福运的。”空柔声：“您只要去安慰她，说我只是您一个重要些的下属，不要说娶我，就是给您当个下仆，也就是凑合而已，不过因为是她走了孤寂，随意抓来排解寂寞的罢了。如她真为了这个心理不舒服的话，您完全可以把我送给她，任由她处置，大不了就再换个丫头也就是了，这话一说，痕公主肯定什么气都没……”
“荒谬。”帝沙冷冷地打断了空：“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是，你是我的属下，也做着类似下仆一样的活计——可是，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下仆而已。她算什么东西，有什么权利惩罚我的人？”
他的人么……
这句话中包含的暧昧的含义，过去的空，是很愿意喜滋滋去思虑，但是现在的空，即便那其中真的隐着什么，她也早已失去了那兴趣。
但她却一样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感动，颤着声：“殿下……”
看不到帝沙的脸，也能感受到的，腮边的那一缕笑意。
那是种夹杂着轻蔑，掌控一切的雀跃，表面看着却很和善的笑容。
他果然还把我当傻瓜一样，以为用两句含混不清的言语，就能哄得我团团转。
空深吸了一口气，装作竭力平复：“她流着您的血，也掌控着您想要控制的某一条线。真的闹僵了，您失去的可不仅仅是一个您不大在乎的女儿而已，还可能失去一样绝世兵器，甚至是和至尊无上宝座拉近距离的机会。”
这句话提醒了帝沙，他终于从怒火吞噬了理智地状态回过神来。
是啊，月无痕真不认他这父亲，万一她真的诞下天命之子，无论是让他为苍默所用还是干脆杀死毁掉，他都算是白忙了一场。
“敢问殿下梳清利害关系了吗？”
“嗯。”帝沙小声道：“看来又要委屈你了。”
“哪里委屈？为殿下出的每一点力，都是我的福分。”
“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与其说是好孩子，不如说是好工具吧。
空兀自踱至桌边，端起瓷壶，打开盖子，手指一弹，一抹碎粉落入壶身中，拍了拍手，冰雪没过碎粉，纤纤玉指在壶底轻弹，冰雪消融，蒸腾的水雾在殿宇中漫散。
横臂当胸，掌心凝出银制托盘，她将壶放在托盘上，又添了杯盏一个，手指一指，瓷白的玉碟平躺在壶侧，碟心盛着比碟子更白的，状如雪花的六角形糖果。
她小心翼翼地托着，来到帝沙的背后，将托盘搁置在床侧的小柜子上，倾了一杯温声道：“不过刚吵完嘴就服软，却是不妥——看着有卖好的嫌疑。不如过一阵子，等到痕公主怀孕了或是有别的什么契机再与她说，经过一段时间的累积，再说您玩腻了我，还是宝贝女儿最重要更容易让她信服。”
“你真是越来越周全了。”帝沙终于平复了心情，转过身来，盯着那银色的托盘发呆：“这是……”
“小时候，您常常用来奖励我的雪冰片糖，清心茶。”空的玉指拈起一片糖，放入口中道：“您说只要吃下了这个，就会冻结不该有的情感，忘掉满手的血腥与无妄的烦恼。虽然我知道这其中有三分哄人的味道，可是那个时候，却坚信这一点，那心境也的确让这在冥界再普通不过的零嘴饮品有了奇效——您原来用它来改变我，改变我的心情，现在我也希望您能忘却那些不愉快，以最澄明的心态，来面对即将可能发生的每件事。”
帝沙沉默地拈起一片糖，化了的糖浆用银针拨弄，确定没有异样才放入口中，又在一番试探后，才将茶水饮尽。
“你别介意我的行径，我不是针对你，怀疑你会害我，而是我无法相信任何人。”
空没有丝毫不愉快，反受宠若惊：“呀，我这是何等的荣幸，殿下竟然亲口向我解释了？”
帝沙怔怔，突然也意识到——从来不为自己的任何行为有歉意感觉的自己，竟然说出了解释的言辞。
他沉默着又灌下一杯茶，试图遮掩。
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要遮掩什么。